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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五味翻杂(1 / 1)

天玑军帐幕,烛火浮光,蕴则生辉,楚思晴裹着一件裘皮小锦,双腿弯曲,跪坐在几案旁,拿着手中的厚厚一叠兵书,细细地研读起来,纤细玉手捧着书背,白皙娇嫩的双手在微火中显得独特的美丽。火焰般的琉璃华服拖在坐垫旁,将一双柔美金莲隐在裙摆内。

一页阅罢,纤长玉指微微翘起,翻开书本的另一页,这时,舒开手掌,隐隐细探,指骨下寸,有一道长长的、蜿蜒的疤痕。这条疤痕鲜艳如血,火蛇般缠绕于掌心,令人不觉得它的丑陋,反而有种异样的美丽。

也许是楚思晴,瞧书瞧得专注,也许是她默许来者身份,总之,一团身影翩然而至,纤手端着飘香四溢的茶搁置在桌旁后,便静静地立在一旁,不曾打扰在静读的楚思晴。

楚思晴似是感知异样,连忙抬眸,只见楚倾烟躬身立在一侧,一身白衣长裙,眉黛如墨似画、莹莹笑意,柔和含香。

“姐姐,怎么是你!”楚思晴怔怔凝眸,语气布满诧异。

楚倾烟望着木愣惊诧的妹妹,闪着眸子,似笑非笑“为何不能是我?难道晴儿深更半夜,还在等候小情人,恼姐姐坏了你的好事”

楚思晴稍愣片刻,连忙解释“哪有,我以为是梅姐姐进来给……”话吐一半,楚思晴便发现楚倾烟流彩美眸满是戏谑。她没好气埋汰道“臭姐姐,又戏晴儿!”说完,还把书丢在一旁,撅起小嘴,拿起一旁的热茶,指掐茶盖,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样子可爱之极。

楚倾烟见状,嘴角勾起盈盈笑意,神色间又渐渐放柔,她视线一掠,却见楚思晴惊鸿闪逝的外翻红痕,她眉尖微蹙,连忙走到楚思晴身旁,也学她那般,围着几案,跪坐在垫子上,直入主题“你的手怎么了?”

楚思晴闻言醒觉,连忙将纤手向袖管蜷缩,置于其内,睫毛眨眨,搪塞道“没什么,姐姐怎么今日不回姐夫那了!”

楚倾烟置若罔闻,严肃地瞧着她,脸上已无半点笑意“不用藏了,我看到了,把掌心摊开”

楚思晴被那布满凉意的质问吓得周身一抖,只能缓缓伸出双手,唯唯诺诺地摊开掌心,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刚才打仗时,缰绳拉得太用力,不知不觉便磨破了”

楚倾烟瞅着她良久,见她躲闪的眸子,便生疑狐,但见她的掌心却是缰绳磨蹭,便也无可奈何,从衣裳内侧翻出一瓶上等的金疮药,拔开瓶塞,顺着楚思晴的掌心的疤痕洒了点粉末,指腹轻柔地涂匀。微微叹气“女儿家的一双手,最是娇柔美丽,你这般搪塞对待,小心日后长疤,毁了这一双细嫩柔荑”涂完,楚倾烟握住她的纤纤素手,惋惜道“怕要长了新肉,方能覆住这两道疤痕”

楚思晴苦笑,细齿扣住下唇,苍白,印在血红的唇瓣。

就算长出新肉,覆盖住那道疤痕,又如何。

终究抵消不了,磨灭不掉她这双手沾满的罪孽。

不管是敌人的,还是朋友的。

都无法覆盖……

诱敌深入,丢出去的诱饵便要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然,她却高高在上,轻描淡写地毁了一群人的生命。

……

楚倾烟见妹妹像木头那般动也不动,眼底流露的伤感,心底莫名地涌出心疼,她轻轻地把楚思晴抱在胸口,指尖揉搓着她披在肩头的细碎墨发,喃喃启齿,微微吐息“还在生她的气?”

楚思晴身子颤了颤,伏在姐姐的胸口,默数着她沉稳的心跳,苦笑一声“我没生她的气”

“其实,她今日……”楚倾烟欲要解释,却被楚思晴打断,她的双眸布满愁绪和黯淡,细细喃着“我没生她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楚思晴抿着嘴,把头埋得更深,她感觉身子好冷,冷得让她不知所措。

楚倾烟默不作声,只是束紧环着她的细臂,好似要多给她一些暖意。“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决定不存在错误,我再用最少的伤亡去造成敌人最大的伤害,在她骂我前,在这场战役开战时,我都认为,我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可是当我回营后,见着将士们撕心裂肺的叫喊,见着那个没救的将士死在我跟前,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做错了……我好累,我感觉自己快倒下了……”空茫的双瞳,黯然的话语,不知不觉,楚思晴的目光亦然放远,不知透过那盏灯,落在何处,而悬在眼角旁的泪珠,也熠熠生璨,令人心疼。

楚倾烟的脑中回想起战场上那触目惊心的画面,不可抑制地也出了神,她自言自语道“晴儿,我们不是圣人,在这场博弈中,谁先倒下,谁便输了……”她揽住了楚思晴的头,目光悲凉却又坚毅,她伏在楚思晴的肩窝,笑容忽而变得柔和,秀气的眉间也渐渐打开,“不想牵扯更多人命在这场棋局上,我们就不能倒下,也不能认输,上位者该有上位者应该尽的责任”

楚思晴闻言,似乎因为这番话语而有所动容,原本失魂落魄的模样也瞬间收敛,此时的她,眸光虽是茫然,心思却和刚才有着天差地别,她心如旁骛,苦笑一声“姐姐,真是不知,把你带上战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倾烟微微浅笑,抚摸着楚思晴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柔声道“好事,坏事我是不懂,但我知道,若我不在,晴儿的床定是冷冰冰的,没人替她捂热”

楚思晴破涕为笑,伏在楚倾烟的肩膀上,眸子闪着亮光“姐姐,晴儿可没把姐姐当成暖床工具,姐姐大可离开晴儿的帐幕,姐夫的帐幕就在不远!”素手象征似地把楚倾烟向外一推。

“晴儿,你这是在吃谁的醋啊,我怎么听得模模糊糊,闻得浑浑噩噩”楚倾烟笑得满面春风,灿灿生辉。

“啊,哪有什么吃醋!姐姐勿要乱说”楚思晴闻言,下了一跳,连忙急道,她似乎没察觉到这番话并无不妥。

楚倾烟装作受伤表情,柔润如水的声音变得软糯“g,没有吃醋,那姐姐是在自作多情了”

“不是,不是……晴儿吃醋,晴儿吃醋”楚思晴大惊失色,抱着楚倾烟的手臂就在腻语,祈求姐姐原谅,但见楚倾烟睫毛轻颤,嘴角悬弯,哪有半分嗔怒、伤心的模样,便知自己又着了楚倾烟的道,撅起小嘴,娇嗔道“姐姐使坏,又戏晴儿了”

“那乖晴儿,可以放下手中书卷,陪坏姐姐上床了吗?”楚倾烟秋波流转、满脸宠溺。

楚思晴心中感动,连连点头,起身便拿起搁在案上烛台,挽着姐姐的胳膊,朝屏风后面,一步步走去。

姐姐,今日你是来劝我的吧!

劝我,勿要与那人心生间隙……

翌日,天空便不作美,磅礴大雨纷叠而至,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此时的峄山,怕是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放出去的探子都在冒雨刺探军情。

想来,这不是天玑军该进攻的时候,也不是西南军能复仇的时机。

所以,大家都在等,等着这场大雨能够过去。

天玑军因着这场暴雨,得以休憩,全军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这一日,全军将领颇为忙碌,忙着点检部队伤亡,几个时辰过后,一份粗略的伤亡数字报给了叶翎汐,只见,叶翎汐身着水蓝纹绣的长裙跪坐在正位,精致的五官依旧冰冷,似被千年不化的寒冰环绕,云雾蓝袖拖在几案上,衣抉裙摆、玉簪腰带,无一不衬得她风华绝代,优雅高贵,她的纤细素手翻着上报的折子,紧抿樱唇,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其心思。众将领小心翼翼地撇着上座之人,心底忐忑不定,众人像是置身于寒潭冰河,冻得僵直身躯,不敢有丝毫懈怠。

哪怕是面无表情,哪怕是没有举动,叶翎汐的绝美容颜也在瞬间就夺取了众将领的目光。

真美,今日的郡主,更加美了!

十个将领,倒有九个心不在焉,还有一人则直接痴痴傻傻,凝望着低头审折的叶翎汐。

“林萧……”叶翎汐对着折子,轻轻一唤。

林萧本在痴痴凝望着叶翎汐,听到佳人叫唤,猛地站了起来,但因用力过猛,脚踝重重得敲到了几案的桌脚,林萧吃痛闷哼,连忙道“卑职……在……”

叶翎汐抬眸,只见林萧一脸狼狈和尴尬,淡然道“怎么了,脚怎么了”

“郡主,我没事!”林萧那张俊脸倏地彤红,他狠瞪着那些憋住笑意的将领们,警告他们三缄其口。

叶翎汐见他绷直面容,却也不愿深究,只是淡淡问道“抓得俘虏都安置好了没有”

林萧躬身答道“都已安置好了”

叶翎汐环顾四周,无波无澜地问着林萧“温寒飞呢?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寒飞被江大人叫了去”

叶翎汐怔愣,眼底流光终究一闪而逝,淡淡地道“继续报军情!”

“诺!”众将应声领命。

这次,天玑军检点伤亡,除了温寒飞座下的三千骑兵,只残留六百都不到,左右二翼的军队也折了三四千,伤了五六千。

叶翎汐对这个数字满意极了,加上前日,天玑军的伤亡不过才一万,而敌军先是损了两万先锋军,后又折了两万有余的军队,叶翎汐对有这种结果,满意之极。

民兵对抗正规军,天玑军能有这种战绩,简直堪称奇迹。

然而就在众人围着地图,思考着作战策略时,叶翎汐的亲兵急冲冲地奔了进来,单膝跪地报告着“郡主,不好了,江大人和九公主争执起来了”

叶翎汐一怔,原本就冷珏凝寒的眸子此时更加阴郁,她一甩流袖,瞬间便移出了营帐,众人如梦惊醒,骤然起身,随着叶翎汐出了营帐。

怎么还是吵起来了,昨个自己和烟儿都白劝了。

原来,江臣彦今日把温寒飞叫入营帐,这一待,便是良久。楚思晴闻讯温寒飞一早就被江臣彦叫进帐幕,早就等在远处,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候在帐外,而当温寒飞出了营帐后,他的那张脸苍白如薄纸,楚思晴见温寒飞出了营帐,翩然移步,便迎了上去,她小心试探“将军这是要去哪?”

温寒飞见公主关切的神情,心底好似有愧,眸子充斥着躲闪,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慌忙落下一句“卑职回营,先行告退”抱拳拱手,便匆匆离去。

那是往军法处的地方。

江臣彦,你是非不分!

楚思晴眼底迅速溢满怒意,清澈光亮的眸子瞬间被一层火焰包裹。

若是她对自己有何不满,完全可以朝着自己发火,可是现在她迁怒于他们。

“江臣彦,你给本宫出来!”楚思晴双拳握紧,指骨苍白,她对着主营冷言喝道。

赤色琉璃裙,渲染着比火焰更加浓郁的溢彩。

江臣彦闻言,微微一怔,右手连忙搁下毛笔,衣抉飘飘,裹着一层烟雾檀香,便出了营帐,只见赤色琉璃,张扬狂傲,火红长裙套在她身上,熠熠生辉,高傲俾睨。

江臣彦略微失神,显然被九公主美丽的容颜给迷了眼眸,她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罚了温将军?”楚思晴见江臣彦悠然自闲,怒气更盛,她的声音冷颤彻骨。

“嗯”江臣彦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温寒飞藐视军令,擅自行动,理应受惩戒,况且他还……”

还未说完,楚思晴便扬手打断,她挺直胸脯,“那我是下的令”眸子含着清澈坚定。

江臣彦手指屈伸,搁在背后,语气淡淡地道“公主殿下,您忘了我当初是怎么下令的吗?三千骑兵伏击在谷口,若有敌军踪迹,应随机应变,击退敌军,并向主帅汇报情况”

“是”楚思晴心底徒沉,柳眉蹙紧,刚要开口,又被江臣彦的续言堵回咽喉“除了以下命令,你可听公主调遣,其余命令都应本帅下令为准”

“这就是我给温寒飞的命令,他不守军纪,声号不明,不但不听约束,还谣言诡语,蛊惑将士,此等罪行,为何不罚!”江臣彦淡然一笑,平淡的不留情绪。

“你说来说去,就是针对本宫,是不是!”楚思晴听得越加不耐,最后几句,竟没听清,残存的一点理智也被瞬间粉碎。她心中忽然大痛,觉得眼前之人冷血无比,不止昨日都不曾理会过她,现在竟然还指桑骂槐,楚思晴气得瑟瑟发抖,浓睫颤动,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微臣不敢,只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哪怕现在是乱世之秋,我们身为楚国的军人,就该遵守楚国的法度”江臣彦望着楚思晴眼底划过受伤的神情,心下不忍,但又生生忍住,她颤微地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给她柔声蜜意,但见士兵们都目光如炬地瞧着二人,当下把手又缩了回来,搁置在后。

她绝对不能在众人面前安慰她。

“公主殿下,我们入帐再谈好吗?”江臣彦舒展眉宇,柔美弯钩隐隐含着心疼和软糯。

“就在这里谈!”楚思晴挑眉,嘲弄般的瞪着她,她最恨江臣彦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望着她了,不仅让她心烦意乱,还萌生心疼。

又来这套,总是这套,每次都是打了自己两巴掌,又装好人来博取同情。

“公主”江臣彦软糯地唤了一声,声音都已软成面团,她已不在乎看守主营的死卫是如何看她了,昨个汐儿留宿于她的帐幕,他们都能面无表情,今日这番情景怕也不会让他们大惊小怪。

“若是你要惩罚温将军,那就连本宫一块罚了,在楚国刑法里,这叫连坐,不听主帅号令,擅自行动,少说要打三十军杖”楚思晴斜着眼眸,扫了江臣彦一眼,心中恚怒,冶冶而道。

“啊!什么!”江臣彦呼吸一窒,只觉冷汗从背脊凉彻入了骨子,她连忙摇头,不做丝毫犹豫,急切道“公主是千金之躯,别开玩笑了!”

对于公主殿下的固执,江臣彦苦笑不已。

“谁和你开玩笑了,三十军杖,本宫还受的起,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罚就罚我好了”楚思晴秀眉紧蹙,神色凌然,昂首,如凛凛展翅的凤凰。

“公主是君,微臣是臣,哪有君被臣打得!”

“江臣彦,亏你还饱读诗书,高中状元,你竟然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楚思晴口气败坏,对着她又是劈头盖脸的呵斥。

心底则在怒骂:这种人怎么当上状元的,谁点的!她好似全然忘却,江臣彦的状元就是自己钦点。

“那不一样,你又没杀人放火”江臣彦心中大感踌躇,觉得楚思晴倔强的可爱,也固执的可恶。

“上战场,不听指挥,随意下令,造成的结果比杀人放火更加严重,怎么不同了!”楚思晴冷笑一声,笑声充满了鄙夷和讥讽。

“公主,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江臣彦目眩神晕,忽然发现自己词穷得可以,竟然没了话语反驳。

“你才无理取闹!”楚思晴撇了撇嘴,坚持己见。

“是我有理,你没理”江臣彦也浑然忘却自己的身份,和着楚思晴,大眼瞪小眼,两人又在理不理的话题上互相抬杠起来。

“是你,不是本宫”

原本,楚思晴要找江臣彦兴师问罪,搞到最后,自己却要惩罚自己。

原本,江臣彦要严守军纪,搞得最后,却在找万般理由替公主开脱。

叶翎汐带着众将领匆匆赶来,原本是来劝架的,没想到见到竟是这么一出,众将领瞧着是目瞪口呆,而远处的士兵则在心底纳闷,纷纷揣测,到底是什么事,竟能让九公主和江大人争得是面红耳赤。

叶翎汐顿住,一张冷颜更加铁青似碧,正想上前教训二人,抬起的手背却被楚倾烟按住,楚倾烟微微侧头,扬起微笑,柔和莞尔“你不觉得她们两很久没吵架了吗?”

叶翎汐翻了翻白眼,冷冷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吵架!”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楚倾烟嘴角悬着坏笑,脸上忽地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叶翎汐默然不语,凝视着远处的二人,似乎相当无奈,这时,楚倾烟微微侧头,在叶翎汐的耳畔芳馨微吐,妩媚轻笑“好久没看到晴儿这般暴躁了,真是怀念啊!”

叶翎汐再也挂不住冰颜了,扑哧一笑,笑出了声。

众将领本来绕有意味的瞧着楚思晴和江臣彦的磕嘴,听到背后传来叶翎汐的笑声,连忙转头,叶霄云还瞪着自家堂妹,暗怪她打扰自己看戏的心情。

然而,这时,楚思晴和江臣彦被那声笑声惊醒,方才觉悟,自己被众将士围观着。

楚思晴和江臣彦的二人的面颊双双浮上红晕,江臣彦干笑一声,继续劝慰公主“公主,你还是回营吧,温将军的事情,你别管”

楚思晴被众人审视那么久,自然也不能丢了面子,恼怒道“江臣彦,你今天罚也得罚,不罚也得罚,军有军规,不然怎能服众”

“好——来人,给我拿军杖来”

众人悬挂在嘴角的笑意顿时凝固,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江大人——”叶霄云首先惊骇出声,随后又是一大堆接踵而至的反对声“大人——公主乃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

“大人三思——”

“江大人,你这是要……”林萧也惊得口不择言,“犯上吗?”叶翎汐倒是异常镇定地替林萧把话补完,这句话虽然疑问句,但语气却没有丝毫疑惑,目光平静、清泠,不起波澜,神情冷凝、淡漠,难测真意。

你会犯上吗?你敢吗?你会忍心这三十军杖落在晴儿的身上!

叶翎汐心中嘲弄,料定江臣彦没那颗胆,更没那份心,谁不知道这疯子最宠溺的,就是和她四目相对的人。

难不成这家伙想要?

叶翎汐的眸子瞬息犯冷,秀眉微蹙,嫣红的薄唇下,扬起一丝凉飕的浅笑,顿时脸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美,却冷。

而楚倾烟初聆话语时,神色也曾惊诧、慌乱,僵冷。然而当她对上江臣彦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时,她那溢满惊涛的心田反而出奇的平静。

她才舍不得伤害晴儿的!哪怕伤害自己,她也不会伤害晴儿……

难道她?

楚倾烟蹙眉,美得漆亮的眸子显得无比深幽,她沉默无言,静立一旁。

“好,这才是我们大楚的太子太傅——”楚思晴竟然还当众夸赞了江臣彦,这让下面的将领更加瞠目结舌,有种自扇嘴巴,想证实自己是否累得疲倦,产生幻觉。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已扛着,行刑的板凳、军杖,在江臣彦和楚思晴二人前,摆放得当。

行刑的两个士兵拿着两根长四尺,重五斤的军杖,立在一旁,似乎有些无措,他二人杖责过多人,但却从未杖责过女子,而且是楚国最尊贵的女子。

他们可没胆子敢打公主殿下,这是杀头之罪啊!

第一次,他们在心底诅咒江臣彦,骂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也骂他胆大包天!

第一次,军法处最铁面无私的二位将士有了恻隐之心,惊恐之惧。

楚思晴见刑具准备妥当,刚要甩袖,潇洒地伏在板凳上,就有一支胳臂挡住了她的挪步。她怔怔地望着那张清俊温秀的面容,愕然,心神一凛,淡然道“江大人,你这是作何?”

江臣彦微微浅笑,笑容淡雅纯净,如清水涟漪,一点一滴拂在心窝,沁人心脾。

“公主殿下,下官没有说要打你!”

楚思晴怔然,“那你拿军杖为何?”目光灼灼,直刺江臣彦眉间。

“自然是惩罚在这场战役中,最违反军纪的人”江臣彦又笑了,双眼微眯,似极了一只谄媚的狐狸,“比如说我”食指一伸,点着自己的鼻子。

她果然是要自罚。

楚倾烟和叶翎汐在心中异口同声地唤出来。

“什么——”而众将领的惊呼声此起彼落,这也太戏剧化性了,就连楚思晴也被惊得徒然僵直,心乱如麻,一时间竟忘却思考。

对于众人的惊呼,江臣彦倒是充耳不闻,嘴角悬挂的笑意已散,神情严肃正然“众位,本帅奉天子密诏讨伐逆贼楚玄,本应听从皇室号令,率军即忘死,然而,时至今日,在下却迟迟未按期攻克关隘,视为慢军,按律当斩。这是其一,其二,公主殿下在朝乃是君,在军乃是微臣的下属,下属不按军令,主将便犯下管教不严,玩忽职守的渎职大罪,其三,微臣治军不严,造成上下号令不明,主帅按律当诛。各位将领,彦自知已犯死罪,待攻克关隘,擒住逆首,自会向吾皇陛下请罪,以正军令,而现在,彦便先领了这杖责三十的活罪,以儆效尤!”最后几句话,字字珠玑,铿锵有力,有种说不出的肃穆庄重。

话音刚落,不等众人回神思虑,江臣彦便拂袖弯身,稳稳地趴在板凳上,对着那两个军法处的士兵,还微微浅笑“衣服就不必脱了,天气怪冷的”

“江臣彦……你这是作何……”楚思晴闻言后,仿佛被人棒头一喝,呼吸凝滞,周身血液瞬间涌上心头,苍白的脸又染上两抹红彩。

“微臣在实行军令,以正军纪”江臣彦淡漠地道,转头望着那两个呆若木鸡的将士,冷冽的嘴角微微撇弃,阴霾的天空辉照着她的眸子异常的深沉,“还不打,想违抗军令吗?”

“郡主殿下”两个士兵被那双慑人的寒眸吓得心底发颤,把祈求的目光递给叶翎汐及另外的将领们,显然拿不定注意。

他们也没打过主帅啊!

第一次,两个士兵有了欲哭无泪的冲动。

“主帅都已发令,还不遵令!”叶翎汐的脸色冰如寒霜,眼睛中冒出阴郁的火焰,似乎在警告那两个士兵,你们敢真打,本宫就杀了你们。

既然叶郡主都已开口,其他将领自是不敢多言,只能尽皆沉默立在一侧。

“诺——”两个士兵听到叶翎汐的松口,像得了免死金牌般,彼此相觑一眼,似乎在询问对面的伙伴,叶翎汐刚才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轻打?还是狠狠地打?

军法处的掌刑士兵都是经过专门的训练,军中杖责分三种,一种是打死人,那就是噼里啪啦乱打一气,不管士兵死活的死命打,这种基本是惩罚犯死罪的将士。第二种,是搁皮打骨,皮不破,但是挨板子的人会受极大的内伤,骨骼静脉皆被打碎断裂。而第三种,则正好相反,表面看似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内里皆是完好无损,挨刑人只会受点皮肉之苦。

很显然,两个将士已选定了第三种打法,然而,大庭广众之下,把主帅打得血肉翻飞,这也让两个将士不禁眉头紧蹙,显然拿不定注意。

罢了,既是打主帅,那就安分点,做做样子便可以了。

两人打定主意,咬起牙根,掌握手中力量,军杖挥起,“啪——”第一棍就这么直直敲在江臣彦那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没吃饭吗?打得那么轻,重打!”江臣彦倏地转过头来,双眼盯着那个士兵,呵斥道。

那二人闻言,惊骇莫名,口唇不自觉颤抖起来,表情像是吞了铅一般。

当下,把心一横,“啪——”第二下落在她的臀部。

“轻,重来”

“啪——”

“重来——”

“啪——”那二人鼓足勇气,廷杖挥起,重重地落在江臣彦的背上。江臣彦这下没再发声,只是低着头,忍着那火辣辣的疼痛,一言不发,双目闭上,“啪!”“啪!”“啪!”受着那疼痛一阵阵袭来,加重。

“江臣彦,你要罚,就罚我!你们快给我停下!”楚思晴上前一步,要去抓江臣彦的肩膀,那皙白美丽的双靥染着嫣红,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难受。

“给我拦住公主!”江臣彦微微一僵,睁开那双明眸,言辞极其肃穆。

“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林萧和叶霄云连忙拦住那已经双肩颤抖,张皇失措的公主殿下。

“——别拦我”楚思晴一个劈掌,叶霄云猝不及防,踉跄后跌,摔倒在地,楚思晴这时略微闪神,还未抬首,江臣彦冷漠的话语又响起“主帅致军心不稳,将士不和,此谓谤军,再加十杖!”

楚思晴倒抽一口凉气,不可抑制的怒气和恨意上涌,嘴唇苍白颤抖,眼眶紫红,白皙的脸颊充斥着火红,眼眶不自觉地便已红了。她还欲上前阻止时,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她回眸,只见楚倾烟和叶翎汐早已走到她的身侧,咬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闹了。

叶翎汐那凝霜沁雪的眼神像一把刀子般,射在楚思晴的心田,她冷冷地低吟“你还想害她挨板子吗!”那话语冰冷阴森,冻得楚思晴像入了冰天雪地。

楚思晴身子颤抖,不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石像,动也不动。自责、懊恼、酸楚、痛苦、内疚犹如狂潮一般在她的心海翻腾,每一杖挥在她身上,每一杖就痛到她心里,肠子仿佛扭紧在一块,疼得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栗,死去。

你到底是在惩罚谁!

江臣彦低低喘息着,“噗!”一口气没收紧,一杖打得她胃里翻滚,她的嘴角已流出血丝。一小口淤血被她喷到了地上。

“驸马!”楚倾烟失声叫道,眼眶微红,却强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心却像被刀子般割着,一寸又一寸,缓慢、残忍、痛楚。

她知道这是她的决定,她不仅是替妹妹受罚,也在为自己犯下的过失赎罪,她不能阻止,只能尊重,哪怕心在火焰中煎熬,哪怕有一千一万个难受,她也不能阻止。泛白的樱唇被她的利齿咬出口子,她心疼,真的很疼。

“啪啪啪——”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那两个士兵在嘴中数着数,当打下最后一杖时,那两个士兵像被刑满释放的囚徒,紧张、恐惧、慌乱的情绪才停止凌虐他们的内心,他们暗暗舒了口气,心中吊起的大石纷纷落地。背脊也涔涔凉透,汗渍粘得衣衫,一直渗透到盔甲下的军服,在寒风中吹得萧瑟刺骨。

叶翎汐的内掌早被指甲掐出血来,彻骨锥心的痛楚弥漫到身体的每一处,一丝一丝破开骨骼侵入,一丝一丝又从骨骼中钻出,望着她衣服被打得褶皱凌乱,细细裂开,只见白色的外衣血迹斑斑,由里至外,显得独特的妖艳。叶翎汐被江臣彦气得热血上涌,一股腥甜凝固在颈脖,牙根已被她咬出血来,若非抿住嘴唇,丝丝连连的血液便会溢出唇角。

疯子,你就这么爱楚思晴,不止为她挨了军杖,还在我们叶家军面前替她们楚家立皇威!

若非理智压倒情绪,叶翎汐恨不得扇楚思晴两巴掌,再扇江臣彦十巴掌!

打醒这固执的二人,打醒这天生一对的自虐狂!

“咳咳,打完了,大家就散场吧,没戏可以看了!”江臣彦浮着嘴角残留的血丝,艰难地抬起眸,眼中已朦朦胧胧,望着下面的将领,强打起精神,扬起浅而温润的笑容喃呢着。

气若游丝,漫不经心!像是被打成皮开肉绽的人不是她!

疯子!叶翎汐呕死,在心底谩骂……

傻子!楚倾烟凄楚,在心底泛涩……

呆子!楚思晴内疚,在心底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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