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最后一场雪在回暖和风中慢慢消融,阳光落在紫禁城琉璃顶上,每一滴雪水都透着晶莹光亮。
红杏苑宫人打上林苑监回来,远远瞧见蚕室外蹲着个漂亮孩子,忍不住多看几眼,因着还要赶往各宫送新折红杏枝,匆匆忙忙出了苑门。
再回头看时,那孩子依然没有离开,应该是蹲累了,两手握成肉乎乎小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腿肚子,还学着大人一般唉声叹气。
宫人认出来,这是月安宫婉妃娘娘所生小公主,因天生体暖,异于常人,钦天监称其为“天降祥瑞”,因而陛下赐其封号为“温凝”。
年后方五岁温凝公主,生得白白嫩嫩,玉雪可爱,一双乌溜溜杏眼干净得不像话,山泉水捞出来似,那模样像极了她母亲婉妃娘娘。
婉妃貌美无双,宠冠后宫,小公主更是一生下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小小人儿生得可爱又聪明,牙牙学语之时,便会背白居易《问刘十九》,还有一些简单诗句,每每都能哄得陛下开怀,委实是个小福星和开心果。
说来也奇怪,去岁倒也没什么,可这才过了年,初春未至之时,小公主便屡屡往蚕室跑,似乎在等什么人。
四处跑玩不打紧,等同伴也没什么,可那是蚕室!宫里头最腌/臜地方,里头落下来宝贝能绕紫禁城摆三圈儿。
红杏苑宫婢也倒霉,和那蚕室主刀太监做邻居,每日闻着臭大/麻汤味道,还有似乎永远散不尽哭嚎声和血腥味。
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活着走出来人多,死更多。
不过,待时间一久,红杏苑老人也都习惯了,只是新拨过来宫女们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宫婢尚且如此,那位可是紫禁城最尊贵温凝公主啊,众星捧月,受尽宠爱。
若说头脑不大灵光,那也定不是。
谁都知道小公主聪明,才三岁就识文断字会背诗了;
可若说聪慧伶俐,又怎会日日来太监窝里打转儿?
若说找朋友,公主又从未出过宫,更不会与太监那等腌/臜人做朋友。
眼见着日落西山,温凝探头四处瞧了瞧,这个时候嬷嬷怕是要找过来了,她又恋恋不舍地往蚕室瞧一眼,可里头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见。
倏忽耳边传来谈话声,几个主刀太监前后脚从衙门里出来,说说笑笑,不知在谈论什么高兴事儿。
小公主嘟嘟嘴巴,小腿颠颠地跑到少监章敏跟前。
几人见是公主,赶忙躬身参拜。
章敏知道小公主一有工夫便会来等人,可碍于身份,加之这一身抹不去腥臭味,自不敢上前主动与公主扳话。
干净得像太阳般小姑娘,不能染上半点污糟气。
可章敏还不曾反应过来,小公主已经抱上了他大腿,还险些被脚底石块绊倒。
章敏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扶起,整个人退后三步,再次向公主揖礼。
公主脸颊绵软可爱,不染纤尘,像两片圣洁而漂亮云朵。
因着在外面等了许久,神色恹恹,可双眸还是像雪水一样清亮,“章叔叔,你们今日有没有碰到一个叫‘梁寒’人?”
嗓音也软软糯糯,叫人心口软了一片,甚至让章敏觉得摇头都是对她一种残忍。
可这话她问过多遍了,章敏这几个月以来也刻意留神仔细对过名册,确确没这个人啊。
公主看到他神情,也猜到了几分,眸光慢慢黯淡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她要走了。
今日又是没有等到漂亮哥哥一天。
公主眼眶泛红,难过得掉眼泪,哭得人心都跟着颤抖,就是平日里下刀子最利索章敏,也忍不住蹲下身安慰:“公主莫哭,快些回去吧。”
他在袖中摸到一块洗净方巾,可犹豫着没敢拿出来,他这等浊臭之人用过东西,没得辱没了公主。
公主哭到打嗝儿也没停下来,章敏正手足无措之时,公主肉乎乎小短手拉了拉他衣袖,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眼眸望着他,可爱又可怜。
“章叔叔,如果你们看到梁寒哥哥,一定要记得把他留给我,好不好?”
软绵绵嗓音连着啜泣,听得章敏心都化了。
可他自打进宫,干这行当二十余年了,从没遇到这档子怪事。
堂堂公主,为了一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男人,日日守在蚕室门口,还让他放那人一马。
先不说刀下留人合不合规矩,光公主这一举动就委实匪夷所思。
公主眼神又实在哀怨可怜,让人不忍心拒绝。
章敏心道就算哪一日真出现了那人,到时候报上去便可。
究竟放不放人,不是他说了算,可既然公主牵扯进来,上面自会有人帮着打理。
于是恭敬颔首道:“公主放心,奴才记下了。只要看到叫‘梁寒’,奴才即刻先找公主定夺,绝不自行处置。”
公主脸颊哭得红扑扑,咬了咬下唇:“谢谢章叔叔。”
身旁两位少监亦是主刀太监,公主颤动着鸦羽般眼睫望过去,又巴巴地回过头望着章敏。
章敏会意,忙道:“这两位是李少监和方少监。”
公主走过去拉住两人衣袍,又将方才话重复了一遍:“李叔叔,方叔叔,你们看到叫‘梁寒’哥哥,也要记得喊我,我就在月安宫,哪里都不去。”
两人怎担得起温凝公主一声叔叔,听到公主吩咐连忙哈腰拱手道是。
小小人长长叹口气,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了。
温凝公主身边伺候玉嬷嬷找半天没寻到人,知道公主怕是又往红杏苑去了,急急回去找,一转头便瞧见公主毛团一般跑过来。
手里拿着一枝新鲜红杏,红艳欲滴,宛若天边红云,映衬着公主面颊更显白嫩细腻。
玉嬷嬷心生感慨,公主当真是遗传了婉妃娘娘全部美貌,杏花再美,却不及公主万一。
公主偷偷跑出去玩,尤其是去那种地方,教人瞧见了不好。
可玉嬷嬷看到公主天真纯澈面庞,还是不忍心苛责,只是牵着她绵软小手,往月安宫方向去。
“公主今日还没见到漂亮哥哥呀?”玉嬷嬷试探性地问。
玉嬷嬷人很好,公主有什么心事都会对她说。
公主自打记事起,就常常做一些奇怪梦。
梦中她不是公主,而是个泥猴儿般脏兮兮小宫女,她没有娘亲,没有父皇,带她进宫姑姑似乎也不喜欢她。
她在净室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漂亮小哥哥,满身血污,面色苍白,眼看着就要死了,可他伸出冰凉手,抚摸她脸颊。
她抱着漂亮哥哥,把自己全部温暖都给他。
她在梦境里看到哥哥被人欺负,阴阳怪气太监总管让哥哥给他洗脚,宫中贵人们将他踩在地上羞辱,还有又老又丑死太监伸手摸哥哥脸。
她看到哥哥在黑暗不见光角落里用刀子割自己身体,鲜血流下来,哥哥眼眶赤红,漆黑眸底透着冷冽与痛恨……
后来她长大了,哥哥也更漂亮了,他在人前威风八面,谁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哥哥待她很好,送她鹦鹉,教她写字,还给她摘天上星星。
哥哥每晚都抱着她睡觉才能安心,有时候她不在,哥哥就要发脾气。
她还梦到自己哭着对哥哥说,倘若再来一世,她一定要早点去找他,就算自己被人欺负,她也一定要保护漂亮哥哥。
梦境断断续续,很多事情连接不上,可是又格外清晰,仿佛都是真实发生过事情。
她记得哥哥名字,也记得自己在梦中承诺。
五岁这年在蚕室遇见哥哥,所以她一定要每天蹲点去瞧,她不要错过哥哥。
玉嬷嬷知道公主常常半夜醒来哭泣,她还诧异着,一向快快乐乐、蹦蹦跳跳小公主,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公主对她说了梦里事情,玉嬷嬷就更加吃惊了。
五岁大孩子,竟已经能够完完整整地将梦中故事讲出来,有些还是小孩子本不应该知道东西。
一开始,玉嬷嬷宽慰她说梦里都是假,可公主哭得伤心,日夜惦记,玉嬷嬷也无可奈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先由她去。
公主说是自己五岁这年发生事情,那么等这段时日过去,还没有等到漂亮哥哥,到时候公主就知道这梦不可信了。
所以玉嬷嬷并不太过担心,依旧每晚和婉妃娘娘哄着公主安眠。
……
酉时梆子传来,巷尾破旧竹屋内残灯摇曳,烛火昏黄。
桌上一壶浊酒,两个小菜,虽不丰盛,却也喝得尽兴。
着深蓝色交领那人正是蚕室主刀太监庄平,恰逢出宫办事,便寻个空隙摸到旧友家中,两人开怀畅饮一番,也颇有滋味。
三巡过后,庄平微醺,想到这些日在宫中趣事,低低笑出声来,喝了口酒道:“这温凝公主倒是个奇人,三五岁小姑娘总爱往咱们净身房去,你说说这是什么怪事!”
对面那人笑道:“怕不是瞧上了你们衙门哪个细皮嫩肉小太监,想带回去陪玩儿。”
庄平摆首道:“若真如此倒好办,看上哪个奴才,遣人说一声要过去便是,可怪就怪在公主指名道姓,说要找个叫什么……咱们压根没听过那人名字!公主信誓旦旦,说这人今年定会入宫,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日,让咱们留心。”
对面也讶了讶:“这是未卜先知啊,真不是故意找茬子?”
庄平挠了挠后脖儿:“那名字好生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来,好像叫……叫什么……对了,说是叫‘梁寒’!老吴,跟你学功夫那个徒儿叫什么来着?”
老吴愕然睁大双眼,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两人皆是微醺,并未听见屋外轻微水声。
少年用初春冰凉井水将指缝里血渍彻底洗净。
清冷如水月色下,少年容颜仿若谪仙,可眼中寒意凛冽,仿佛堕入深渊恶龙,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森冷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