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喜一直都知道,她对他可以有喜欢,有嫌弃,有嗔怒,甚至可以不限程度地以下犯上,但绝不可以有真正恐惧。
旁人畏惧是他权力和威压点缀,只有她恐惧会是他心头恶刺。
这样情绪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在两人之间自动隔开一道天堑,一切喜欢都会被他认为是出自于害怕和谄媚。
这种喜欢包裹着一层虚假外衣,内心却和旁人一样觉得他是个让人恶寒怪物,这无疑是令他最无法接受事情。
可那是下意识反应,头脑还未来得及思考。
好像突然回到回宫后初次见他那一刻,与他信口下令说要砍她手脚一样心惊胆战。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他们之间已经经历这么多事,忘记将所有温暖交付给彼此。
甚至还有幼时到如今十余年牵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情分。
他在她面前温柔得不像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那样阴鸷眼神——尤其是很认真,似乎不带半分玩笑地说出那样话。
声音就像淬了血,让人不寒而栗。
他若是继续方才话题,再调侃几句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可他却又沉默下来,连背影都透着冷意,让人摸不透心思。
路边兔儿灯,是他最喜欢朱色,连眼珠子都是一颗圆碌碌红珠子串上去,里头点燃烛火,散发着温柔而浪漫光芒。
幼时,这是许许多多像她这样孩子想要却无法宣之于口念想。
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没有闲银买这些东西,只能在路边捡人家不要,或者被玩到已经残破不堪。
他进宫前过得也不好,应该没有买过吧。
她从袖中取了银子,买了两只,当然最重要是想让他听到她心意。
于是她便笑吟吟地在旁人面前故意唤他“夫君”,连兔儿灯都要成双成对买。
果然瞧见他缓缓转身过来,面上阴霾在慢慢消退,很快恢复了往日温存。
灯很大,用两根细细长长小木棍提着,原本是不重,可手里还有一路走过来买五花八门杂嚼,这样一来就只能用两根手指勉强夹着,指骨无可避免地酸痛起来,仿佛上刑。
他刚要上去帮忙,却被她抢先一步瞪一眼:“您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拿说得过去吗?啧啧,别人家夫君谁不是包揽一切,只有您是庙里供奉神仙。”
这一番谴责,连卖花灯摊主都有些看不过去,明明这公子已经伸手去接,小娘子还偏偏说这样话,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撒泼。
他见过形形色色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男子模样,方才眸中一闪而过寒意仿佛是他错觉。
被夫人这般训斥竟也没见半点不高兴,反而是欣然接受意思。
这倒有些像他们彩灯镇规矩,只要手艺好、有头脑,一家之主各凭本事。
摊主心道,两人在家中,约莫也是小娘子做主得多。
梁寒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她好了,这一通数落他话说出口,浑身经脉应该都畅快不少。
他喜欢她调侃,即便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也无妨,更厉害他都喜欢。
在没有危机感地方,他愿意倾尽全力给她娇纵自由,而不是小心翼翼试探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
其实只要她在他身边,眼里心里唯独他一人,那便怎样都好。
于是梁寒很从容地将她手里吃剩烤羊肚、肉牙枣、果脯肉大包大揽地提过来,只留一根糖葫芦在她手里慢慢吃。
她开始闲庭信步起来,看着平日里耀武扬威东厂提督成为她跟班,心里说不出痛快,方才心里那枚刺瞬间被拔除个干净。
彩灯镇夜晚也是彩色,天幕被灯笼光焰映衬出温暖颜色,孩童脸颊也被身侧拥挤灯流染成斑斓色彩。
梁寒漫不经心地往前走,面前忽然横过来一根糖葫芦,外面包裹着厚厚一层晶莹糖霜,宛若姑娘饱满欲滴红唇。
他并不喜食太甜东西,或者说对入口这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偏重欲望,正要拒绝,她却秀目瞪圆,“您说,我给什么您都吃。”
他想起那晚在床上情浓之时是给了她这么个承诺,即便他在外,尤其是在诏狱中时常失信于人,可给她承诺却不能不作数。
思及此,只好倾身下来咬了一口。
蜜糖裹着山楂,有些粘牙,说不上多好吃,甜是真甜。
见喜看着他在口中慢慢吃完,眨了眨眼睛又道:“好吃吗,再吃一个?”
梁寒有些无奈,奈何这人目光灼灼,满含期待,想必是吃得有些撑,又舍不得扔,所以由他来善后么?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凑近那颗冰糖葫芦时,她却忽然将手一让,樱桃色嘴唇猝不及防地覆了上来。
他有些讶异她竟然使诈,可被她吻住那一刻,心中顿时软下来。
滚烫触觉和甜蜜味道轮流拨动着心弦,似要将他心肝血脉烧得沸腾。
四周投来无数愕然或雀跃目光,却无法成为他们阻碍。
他只恨手里提东西都是累赘,让他没有办法将她腰身带近,也就无法更深地攫取她蜜糖般甜腻美好。
他甚至有种全部扔掉冲动,唇上柔软却微微一抿,促狭道:“不许扔,我还要吃。”
唇上樱桃色慢慢褪去,露出自然鲜嫩唇色。
她缓缓放下刚刚踮起脚尖,离开了他冰凉唇面。
脸颊泛起淡淡红,她抿了抿唇,手里摩挲着冰糖葫芦竹签,装作自在地问:“吃干抹净了?”
梁寒望着她唇色,低笑一声道:“算是吧。”
暖黄灯光落在她脸上,说不出柔和。
她望着一眼瞧不见头街市,忽然心生感慨:“如若能一直待在这里多好呀,山清水秀,悠闲自在,有宁静一面,也有热闹一面,还能与……与夫君日日相伴,真好。”
他心中动容,笑了笑道:“如若你愿意,往后可以隔两个月过来小住一次。”
她眸光微微黯淡下来,“不好,这次能这么舒坦快活,是用你受伤停职换来机会,往后难不成也要如此吗?那我宁愿永远都在宫里。”
他望着街道两旁林立花灯,心中忽然像是被挖去一块,漏了风似,凉飕飕。
不出意外话,他野心和重担会在今年有一个了结。
走是稳中求进路,抱是破釜沉舟心,如果能够功成,对于皇帝,甚至整个大晋江山都是扭转乾坤转变。
而他深处权力中心,有时候就注定了有进无退、有去无回,若是轻易放弃,无异于玩火自焚,摔得比谁都要惨。
况且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间冷暖自知,说不贪恋权势是假。
那种一手遮天感觉一旦存在过,滋味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庆幸自己是这样身份,即便她是变数、是牵绊也无妨,手底下万千厂卫是他底色,让他有了保护她力量。
这身份,轻易舍不了,却也困不住他心。
他抬眸轻叹一声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再给我一些时间,紫禁城或许会和你想象不太一样。”
她微微一怔,听到这句话似是漫不经心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隐隐含着千钧力量。
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了。
他做事情一直很危险,不用问也知道。她没什么大心思,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给她就好。
见喜一身轻松地在街面上游荡,脚尖踢踏着路面碎石,余光瞥到路边一个小小首饰摊子。
一块半片乳白色蝴蝶玉佩,静静躺在墨蓝色缎面上。
玉佩并不起眼,与旁边那些金手镯、翡翠珠串比起来更是黯淡无光。
可她却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拿过那枚玉佩在手上细细端详。
白玉虽通透,却多磨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指尖拂过蝶翼上一条清晰划痕,一种奇特熟悉感油然而生。
梁寒看到她拿着那块玉佩出神,“怎么了,喜欢?”
见喜摇摇头,眉头皱起:“好像小时候见过,尤其是这道划痕好生熟悉。”
那摊主热切笑道:“姑娘好眼光,这玉是好玉,若不是因有几道划痕儿,也不会放在这里卖,姑娘若是喜欢便拿着吧!”
梁寒望着那半边蝶翼,忍不住问:“这玉佩还有一半?”
摊主连忙道:“看这玉形状应当是整块蝴蝶佩一分为二,这是其中一块,看样子也是辗转出手多次才到了鄙人手里,至于另一半在哪,鄙人也不知道。”
见喜将玉佩翻个面又瞧,还是没什么印象。
她抬起手,突发奇想地将蝶翼放在额头上贴了贴,过往一些零碎记忆倏忽涌上心头。
“厂督,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是见过这块玉。”
她转过头,给他瞧自己额头,指着眉心上方位置,情绪有些激动:“我很小时候就喜欢乱跑,摔了碰了是常事,有一回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玉佩甩出来,正好替我挡住了前额,玉佩上最深这道划痕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磕到。”
她想了想,心中又觉得怪怪:“可我们家那么穷,怎么会有这个玉佩呢?难不成又是我舅舅从哪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