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冬天,安西四镇的军民过得格外热闹。
托张御史大破拔汗那的福,现在大唐以西的土地进入了短暂的平静期,无论是吐蕃还是大食,都遣人来长安表达了友好的意向,大食忽罗珊异密还亲自写信一封,表示愿与大唐和好,结为同盟。
后突厥的默啜可汗也不闹着造反了,向朝廷重提求婚一事。去年四月他曾遣使者上殿,说自己是大唐的驸马爷,请求李隆基嫁公主。
李隆基都气笑了。
合着你打了败仗,被抓了个正着,还想要朕赔你一个宗室女?
这要放在以前,李隆基可能就答应了,毕竟大唐在西域的根据还不够稳,默啜可汗虽然狗但至少还听摆弄,不安抚他万一倒向吐蕃和大食不就麻烦了?
但现在不同了,李老三现在底气壮的很。他的张御史带着一群部族军杀得吐蕃大食屁滚尿流,什么无敌的大食骑兵被薛三炸的稀烂,阿勒达吓得连老巢都不要躲进了山沟,他现在怕啥,怕默啜反水?这老小子才没那么傻呢!
“后突厥苦寒偏远,我李氏女不耐车马劳顿,默啜还是另寻佳妇吧。”
一句话,把后突厥的使者起了个倒仰。
什么叫李氏女不耐车马劳顿,去年你不是答应送个县主过来吗?你这大唐皇帝怎么还说话不算话了呢!
你看,拳头大的时候就能说话不算话,渴塞城一役让西域诸国集体地震,后突厥的使者再不满也只能在心里憋着,他也怕大唐传说中那位会飞天会使雷火的仙师。
打发走了后突厥的使者,李隆基龙心大悦,跟紫微令姚崇说起了儿子李琮的“安西开发计划”。
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一看就知道是薛三的手笔,但李隆基却并不忌惮李琮跟薛三走得近。
他正值壮年,大权在握,完全不担心儿子抢班夺位。而薛三那小子很是有点世外高人的意思,有本事还不踏足政斗,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工具人。
比姚崇还喜欢的那种。
“说是要建羊毛工坊,还给朕送了一件。”
李隆基给姚崇展示儿子的孝心。
打从上次收到鄣刀之后,李隆基就很喜欢跟人炫耀儿女送给自己的孝敬,随身挂着李琮送的那把刀,但凡有机会就要拔出来给人看,等听够了夸赞再收回去。
他都这样了,后宫那群人精儿嫔妃哪有领会不了精髓的,于是宫里很快刮起了“给父皇送礼”的歪风。
当然礼都是小皇子小公主们送的,可是苦了这群孩子,李隆基的子女除了李琮都不算很大,便是身为太子的李瑛,现在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给爹送礼。
于是看来看去,李隆基还是喜欢李琮的礼,不单单是因为拿得出手,而且还颇有巧思,总能令他耳目一新。
就比如说这次他收到的羊毛衣,据说是李琮亲手织出来的,又轻柔又保暖,穿在身上十分舒服。
李琮在信上说准备在安西四镇收羊毛建工坊,以后发展羊毛纺织赚取军费,并跟他申请安西都护府在三年内自行决定租庸调的种类,还准备把收租的范围扩大到归附大唐的部族,与他们发展贸易。
李隆基想了想,觉得儿子这个想法很不错。
就是嘛,都说归附大唐了,那也得拿出点实际行动。这次跟着张孝嵩一起出兵的都是忠心的,那些看热闹的都得加税!至于要怎么收收什么,让儿子自己决定就行,真要是能把羊毛工坊办起来,也能给朝廷减少不少军费的负担。
“姚卿觉得如何?”
姚崇哪敢说不行啊,现在安西都护府和郯王就是陛下的心头好,谁都不敢触他们的风头。
但是边境贸易……
姚崇皱了皱眉。
“不知郯王殿下准备跟胡人交易什么?”
这话问的其实有点敏感,毕竟安西都护府远在西域,山高皇帝远,郯王要是有什么小心思也不是酿不出祸患。
姚崇其实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不讨好,但是没办法,这是他身为当朝宰相的职责,他必须把所有的结果都给陛下想到。
姚崇自问是个重权的人,但他也是一心为了大唐为了陛下的。所以哪怕知道这话李隆基不爱听,他也得说,他不说朝中便更没人吭声了!
出乎意料的,李隆基并没有生气。
他点了点头,还伸手拍了拍姚崇的肩膀。
“姚卿真乃是大唐的肱骨。”
“开边贸的事儿,朕也问过嗣直,他说是要卖羊毛品,换西域诸国的矿石。”
“嗣直在信上给朕算了一笔账,没想到羊毛工坊的纯利竟然如此之多。羊毛工坊雇佣老弱妇孺,这些人不会影响碛西正常的屯田和练兵,但却给平民多了一个营生,更容易在碛西安稳下来,休养生息。”
“如此几年,碛西的户数便会有所增长。郭虔瓘天天走本说安西军年迈,要征关中子弟入西域。嗣直这个办法一处,郭虔瓘就不吭声了。估计也是想看看这羊毛工坊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给他拉来青壮儿郎。”
“所以朕觉得,这三年不妨让嗣直一试。”
皇帝都这么说了,姚崇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赞同。
次日李隆基下旨,准安西都护府就租庸调便宜行事,并在碛西开三个通商城镇,安西都护府可留商税三成。
旨意一出,全城震动。姚崇一下朝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打听陛下的这份旨意是怎么回事?这不等于放权给郯王经略西域了吗!?
郯王这么受重用吗?
郯王准备在碛西怎么干?
陛下是不是有意在给郯王积累军功?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怎么议论的都有,后宫更是山雨欲来。
赵丽妃焦虑失眠,刘华妃忐忑不安,武婕妤眼红嫉妒。唯有王皇后,老神在在稳坐中宫,闲来无事便研究李隆基新得的那件羊毛衣。
“到底还是个小郎君,这织线的手艺可真不怎么样。”
“娘娘!”
“本宫又没说错,他这针脚真的不行啊,要是让我织……”
王皇后想了想,吩咐手下的心腹宫女。
“你出宫一趟,去晋国公府,让晋国公派人走一趟龟兹城,去给本宫采买一批羊毛线回来。”
“郯王这个作坊应该跟薛三郎脱不了干系,陛下许安西都护府三成的商税,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得帮扶一把。”
“帮扶薛三郎,就是帮扶王家。”
像王皇后这样想的还有好几家,但不都是像王家为了报恩,更多的还是发现了里面的商机。
羊毛线,羊毛衣,陛下。
那陛下都说好了,可见这东西是真有价值。而且长安城从来不缺有钱人,是不想试试陛下“同款”?运到京城肯定会大赚一笔。
还有更机灵的,马上想到了各种染色和装饰,还有新衣的剪裁缝纫方案,这其中能做的生意可是太多了,一个全新的聚宝盆在等人先占先得。
可等一群人气势汹汹杀到龟兹城,却发现传说中的“羊毛工坊”和他们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一个的家庭小作坊啊,这是一个巨大的、官营的、成体系的工坊。在这里工作的都是老弱妇孺,但人人脊背挺直,眼里有光,和别处麻木愁苦的模样完全不同。
晋国公府来的管事看得一脸懵,于是他给了路旁一个脚夫几文钱,打探道。
“这……这些人都往城东跑,那是干啥?”
“城东?”
脚夫起身张望了一下。
“噢,那都是去招工的。”
“招工?”
“嗄,朝廷开了新作坊,要雇不少人去做工哩!”
“哈?那咋不招壮劳力?”
“说是挑羊毛的活计,老人女人都能干。”
然后他话锋一转,一脸骄傲。
“我家三丫就过了,每天给3文钱,但管两顿饭哩。”
在碛西,给多少工钱是小事,管饭可是解决了大问题。
丫头不费家里的粮食,还能往家拿工钱,这样的好事真是想都不敢想!
“那里面就都是老弱妇孺吗?”
管事又问道。
这怕是不好啊,万一有来捣乱的,一屋子老弱妇孺能拦得住?
“那自然不是。”
脚夫摇头。
“说是还有些木匠和军中下来的伤兵,不过男的和男的一起,女的和女的一处,都是分开的。”
军中下来的伤兵?!
晋国公府的管事一愣,直觉抓到了某些关键讯息。只可惜还没容他细想,思路就被街对面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
“老爷请看,那便是羊毛工坊的护卫。”
脚夫指着转角过来的一队人。
“今天是第二场招工,招的是梳羊毛的,这些军爷要去维持现场秩序。”
“对于安西四镇的百姓来说,招工可是件大事,更别说这次招人的工坊还早早打出了招老弱妇孺的告示,四镇的百姓都早早行动起来,有人大半夜就起来排队,有人提前几日赶到龟兹城,这不天还没亮,城门口等着进城的队已经一眼望不到头。”
管事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人头攒动的场面,但今天他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这怎么小媳妇大婶子都往里挤,又不是赶大集,这群娘们来工坊干啥!?
“干啥?当然是来聘工的!”
一位花袄大娘推推搡搡。
“招工启事上都说的明明白白,只要能通过考核,男的女的都要的。”
“男女厮混,呸,不成体统!”
有看不下去的外乡人啐道。
然后他就领略了西域妇女特有的风情。
“放屁!怎么就厮混了,大家都是来干活的!”
“一帮子人在一起挑羊毛,男女混着也没啥,俺还经常跟群后生一起下地呢!”
“少满嘴喷粪,想搅和老娘好不容易得了的差事,老娘跟你拼了!”
管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终于明白为什么郯王敢兴办这种男女混工的作坊了。
就这群彪悍娘子军,谁在她们面前敢动歪心思啊?真要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现在谁要是敢说一句工坊的不是,那就是动了她们的性命,可真是要跟你拼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