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大结局(下)
继洛九江的声音之后,又有第二道清亮的龙吟传彻三千世界,其音洋洋盈耳,响遏行云,曼远悠长的苍龙清啸盘旋在三千世界的上空,久久也不散去。
山海涧川又一次翻腾起来。
不同于刚刚应和洛九江时的蓬勃和踊跃,这一次山松长晔,海涛缓起,旷野中齐踝的青草在微风下柔顺地贴伏于地,川峡之间的土壤在听到这声龙吟之后,都下松散了些,更方便自己身上的植被呼吸。
一时之间,天地万物都好像无声地舒了一口长气,松弛和闲适漫卷众生心头。
仿佛有什么从出生起就加注于肩的无形重担被突然卸下,脖颈猛地为之一轻,轻巧地好像能让人飞起来。
而在那声龙吟的尽头,有人默默地抹去了这笔从祖辈时就累积的重重血债。
身处界膜之外的洛九江因为不在局中,因此就看得更加分明。
沐浴在高亢的龙吟之中,他隐隐听见一种叮当的生铁碰撞声,这细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世界中传来,仿佛三千世界正在卸下拘束他们几万年的无形枷锁。
洛九江听到世界们舒展筋骨时的喟叹。
弑神之罪,在万年之后的今天,终于被新的神龙亲口赦免。
龙吟声连绵不断,高亘不绝,似乎誓要将这无私的赦令一直传到世界的最尽头。
洛九江早就剥除了那滴源于龙神的细小血珠,严格说来此事与他干系不大。但尽管如此,他听着寒千岭将旧仇放下时,仍然觉得心头翻涌着一阵令他眼眶发热的释然。
“千岭……”洛九江低声唤道。
此时他卧在蓝龙背上,只消把头稍稍一低,就正好能将额头贴在寒千岭的双角之间。
皮肤下触及的鳞片光滑而冰冷,然而没有人比洛九江更知道,在这样寒冷的龙鳞之下,藏着一颗怎样值得他深深爱重的心。
蓝色的神龙稍稍侧头,顾及到自己此时修长庞大的体态,他把动作被放得相当柔缓,轻轻地蹭了蹭洛九江的脑袋。
“那接下来,应该轮到我了。”洛九江含笑道。
腰间澄雪出鞘,洛九江映着世界的微光将其看过一遍。感受到主人激动的心潮,澄雪在洛九江掌心中轻轻震颤,作为应和。
五年之前,在洛九江一刀撕裂他今生斩开的第一道界膜时,长刀“老伙计”在飞雪和乱流中化为寸许的碎片。
而在今日,洛九江手持银刀澄雪,即将破去三千世界的所有隔阂,将他们重新融为一体。
世界之分,自龙神而始;天下之合,由洛九江终。
洛九江屈指弹了弹澄雪的刀背,那一刻刀锋寒芒毕露,显出一种无匹的锋利。洛九江轻快地笑道:“我手会很快,朋友们忍着点疼。
话音才落,刀势便起。这一刀并无浩大的声势,更不引动天地间的异象,平平无奇却返璞归真。刀锋所临之处,无一样事物能敌得过这轻轻一击。
然而洛九江挥刀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伤害。
轮回之道在他背后显出影子。他大道已成,足可辨生死,主兴衰,判生杀。
他的刀锋可以无往不利地挑破界膜,轻松如戳破一块豆腐;亦可以满载着愈伤之力,在刀背抹过的一瞬,无声无息地将两个世界的界膜重新修补在一起。
把世界强行合并这种事,饕餮做过,枕霜流也干过。
区别只在于饕餮强行剥夺了世界的生机,然后把它们半死不活的躯壳叠在一起;枕霜流则简单粗暴地把三个世界的界膜各打出一个窟窿,在空间乱流灌入之前,强行把破洞一粘,就此宣告自己在灵蛇界自立为主。
他们的方法固然直接了当,却粗劣地像最稚幼孩童做出的手工活儿。
而同样一件事,洛九江做来却全不一样。
他一身肩负生与死,刀上同时承载着阴与阳。几乎只在瞬间,三千世界界膜齐齐被刀锋割开一道整齐的缝隙,又在刀背透过的一刹,具有了生长接合的力量。
受这生机盎然的力量所激,几万年也不见得改变一寸的界膜,此时竟拥有了蔓延融合的气力。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洛九江不是打补丁的匠人,也不是拼拼图的顽童,只用一刀,他将让三千世界自行合为一体。
他的刀快得只用千分之一瞬眼,倘若放在人身上,那便是皮肤才被割破,银针就已经将伤口缝合。等知觉反应过来的时候,连疼痛都不必,只用感受到刀刃曾在此留下过的一抹凉意。
世界们自发地向彼此靠拢,这万年前被分割成三千余块的碎裂,今日终于能够再次合一。
这是等待了万年已久的的回归和重逢啊。
界膜缓缓变换着形态,以一种慢且稳定的姿态逐渐地融为一体。新世界的土地在板块尝试性的挪移中慢慢合并,支流也从地下试探性地汇聚在一起。
万年过去,人间早已沧海桑田;然而山海有忆,还曾记得当年曾经伴在身边的兄弟。
这一刻,无论是原大世界的修士,还是出身小世界的子弟,都呆呆地望着天的尽头。
世界是他们从未体会过的宽广和辽阔。
寒千岭俯身向下,冲进这团正在慢慢融合的世界雏形。
神龙修长的身躯遮蔽半边天日,他优雅地从苍天上划过,穿过一朵又一朵的云彩。有小孩子大笑着跟着他的身影疯跑,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片蓝宝石一样剔透晶莹的龙鳞。
寒千岭盘旋在世界的最上空。
山峰的变动,水流的汇集,以及惊奇而雀跃的人声同时传进寒千岭的耳朵里。
也许这就是他父亲开天辟地时,意欲一见的人间模样。
万年前第一缕光从被分开的混沌中透下时,遍布大荒的生灵也该是一样的讶异。
神龙薄薄的两片眼睑闪动了一下,第二声龙吟被他发出,重新响彻这片新生的天地。
寒千岭说:“我接受。”
他宽恕这片曾浴龙血万年的土地,他也愿意接受土地上的一切,无论是山峰溪谷,还是这些欢欣的生灵。
他知道极恶的尽头究竟在何处,在记忆里也曾见证过龙神一怒的场景。然而如今他想知道,这世界究竟能变得多好。
这曾经载满了他的仇恨,孤独,别离和怒火的世界,他如今甘愿接受了。
几乎只在这想法产生的瞬间,一直以来蒙在寒千岭眼前的那层血色也缓缓褪去。
青山,绿水,明黄的琉璃瓦和飞翘的朱红檐。平生第一次,不需要洛九江的引导,世界原本的缤纷颜色也能映入在寒千岭的眼帘。
于是寒千岭恍然大悟,原来他眼前那永远赤红的一层隔罩,不是源于父亲的诅咒,只是他用仇恨亲手编织出的牢笼。
洛九江曾短暂地把他从牢笼中拉扯出来,时间从短短的一支小曲,延长到一个下午,一天,一个月,一整年……
然而最终,还是要他亲手把钥匙对准锁头,亲手将自己释放出来。
寒千岭先赦免了整个世界的罪,然后消弭了自己留存多年的恨。
想到这里,新的神龙忍不住回首,调转方向,腾云驾雾,意欲飞到世界的尽头。
他的九江在那里,他最该首先知道这个消息。
洛九江一刀斩开三千世界,又把它们合并为一。他这一刀极得道意,酣畅淋漓,刀势在透过三千世界之后犹然未尽,恰好让他借着一点残余的力气,把此时的心境镌刻于一座高耸的石峰。
那山峰不生草木,极尽峻险,在他天地之间自有一种高傲的骨骼。洛九江一刀将山壁抹平,然后手腕微转,龙飞凤舞般留下四个大字。
字字都承载着天地大道,划划铭记着一种变化。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到意气风发的刀神,最后一笔断在极盛之处,不需要岁月打磨的练达和妥协。
因为刀之道,乃是一往无前!
洛九江还刀入鞘,他转过脸来,一双如墨的眼睛神采奕奕,湛然发亮。他就这样笑着对上寒千岭的眼睛,然后又一次向他伸出手。
十五年前的七岛,洛九江对寒千岭伸出手,手中挂着一串温暖的手磨佛珠。
十五年后的今天,在峭壁之下,洛九江对寒千岭摊开手掌,手心空无一物,在寒千岭眼中却已重逾万物。
蓝龙俯冲下来,轻柔地把自己的爪尖搭在洛九江的手心上。
一直以来,寒千岭只要和洛九江说话时,必然要用人身。不只因为龙形太大交流不易,更因为人身代表着他更深的克制和压抑。
然而如今,他将一切都全盘接受了。
洛九江显然也体察到了这点微妙的不同,他眼睛一瞬间亮的能点燃星星。
他握着寒千岭的爪尖,借力重新翻到蓝龙的背上,轻松的笑道:“我们出去……千岭,我有一个很妙的想法。”
年轻的神龙毫无异议。他甚至不追问洛九江的的新想法是什么,径直冲往天际,重新飞出了这个世界。
风驰电掣之间,洛九江畅快地笑起来。此时他们两个身处幽冥之中,万鬼围着他们形成一个圆圈,却因畏惧他们的道源力量,因而寸步不敢接近。
“我送他们一个礼物怎么样?”洛九江轻快地对着身下的寒千岭道,“我们把幽冥终止,我要送死者一个新的世界……没有折磨和黑暗的新世界。”
他丹田里生成的世界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归宿,此时正微微地在洛九江丹田中激动的颤栗。
“你也是一个世界。”洛九江快活地说,“你不该被困于一隅,更不该永远都呆在我的丹田里,作为我的助力。”
这个由洛九江创造的世界在洛九江的丹田中最后一次大作光芒,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告别。然后他就自行离开洛九江的躯体,主动飞向了茫茫的幽冥。
他对着千万个鬼影展开了自己的怀抱,无私无惧。
这个新世界第一次尽力地舒展开自己的每一寸筋骨,也直到这时,洛九江才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早就不能被称之为“小”了。
洛九江欣慰地看着它舒展身躯,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在混沌中创造这个世界,在生死一线的关头,曾环抱着它走过狂风,烈日和酸雨。而今,新世界从洛九江身上汲取到保护的力量,把它们反哺给受苦多年的幽灵们。
新世界里有山川,有河流,有花朵与走兽,每一处都和从前的世界一样。
它接纳了这些漂泊多年的灵魂,然后探出自己的界膜,与合并为一的大世界之间重联了一个新的跨界通道。
直到此刻,生死相连,轮回便在整个世界中建立。
脱离了时刻如锉刀一般的幽冥,那些鬼魂总有一日,也能嗅到远处的花香吧。
千万幽魂自发地冲着洛九江抛出的新世界而去,像是感应到吸铁石的铁屑。而在众鬼之中,只有一个逆流分潮而来,缓缓停在洛九江和寒千岭的面前。
那道黑影放下怀中那张取怨气捏成的琴,袍袖微动,虽然面容只是模糊的影子,洛九江却仿佛能看到他无声含笑。
黑影拨动风声,拟出的人声依旧和当年一样好听,“我刚刚看到,你在石壁上刻下了什么?”
洛九江眉目飞扬,牵过了公仪先生的袖子。
“先生回来吧,我这就带先生去看。”
那千仞山峰从此矗立在天涯的尽头,不得为人私占,也不能被划地圈起谋利。天下间只要对刀道心向往之的修士,就都能过来领悟。
山壁上镌刻四个大字,铁钩银画,意气风发,古往今来,无数人凝声屏气放眼望去,之间其上乃写着——
千古少年!
洛九江十四出岛,弱冠成神。刀神的传奇,自今日起传遍整个新生的大陆,与道侣龙神永久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