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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朋友(1 / 1)

“本来猜你不会游泳,还想顺便教你的。你要是身上只有一枚避水珠,我刚刚就给你打碎了,让你先呛一口。”哪成想游苏身上装备这么先进,根本起不到什么出其不意的作用。洛九江感慨万分地摇摇头,伸手示意游苏过来,他好重新把人托回小舟上。

洛九江能把游苏领到小食街上吃些摊子上的小吃,也敢做一指头击碎游苏的避水珠,让他骤然体会一下入水感觉的打算,可游苏是外衣上缝了这么多功能齐全的点缀,他总不好伸手扒这小公子的衣裳。

游苏微微一笑,搭着洛九江手掌借力翻上小舟,同时坦白道:“其实里衣也有。”

“……”洛九江:“阿苏,你老实同我说,你就不觉得硌得慌?”

“里衣没缝那些东西,只有衣料特殊。这是拿避字珠子碾成比白面更柔细的彩粉,再把粉末用特殊手法一粒粒编进四条丝线里,每四线一股,一股也不比最细的头发丝粗,里面的珠粉绝透不出。裁衣的锦缎就是用这种丝股织出来的,柔软服帖,没什么硌不硌的。行动间衣料展平打褶,白绸下还可见隐隐可见彩意。只是是避水珠碾成粉效果没有成粒的好,所以原料要多用几十倍。”

这一串话他简直脱口而出,恍然间洛九江还以为见着了个几十年功底在身的老织工。

游苏并不是个碎嘴的人,他或许偶尔多说两句,但那基本都只是为了让旁人更自在,而并不是出于自身的表达欲。

这长长的一段话被游苏不假思索,磕绊也没有一下地叙述出来,简直像是某个常用流程中固定的步骤。

而在洛九江的印象中,这类事情在过去的几天里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洛九江一语不发,只定定地盯着游苏看。不比刚刚发现游苏身上零碎层出不穷时的无奈和哭笑不得,此时此刻,他的神情竟是带着几分严厉的。

游苏缓缓收拢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变得有些不安。

“洛兄?”他小声道:“我冒犯你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心情表现得太过外露,洛九江展平眉峰,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我从不知道你还对布匹材料感兴趣,你背得也太熟了。”

游苏看洛九江表情缓和,还以为刚刚一幕只是插曲,松口气笑道:“洛兄瞧出我是硬背的了?女孩子爱听这个。她们平日喜欢来和我聊天,我总不好让气氛冷场,讲讲她们擅长的事大家都高兴。”

“嗯,你是为了女孩子背的。”洛九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相处间那些曾被他觉得违和的细节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你还擅插.花,懂鉴美,女孩子们最流行的新鲜裙子你也知道,要是传言没错你连调脂粉都会……”

“那脂粉可真不是我调的呀。”游苏失笑:“我只知道方子,能和别人说上两句。原本那香粉盒上的‘游’字是游家印记,后来她们觉得风雅,便叫那胭脂为‘公子红’,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就变成我制的了。”

游苏说着这事,唇角还微微地翘起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乱传得有点好笑,又因占了那调胭脂人的名声有些不好意思,那笑容略有点害羞。

洛九江却一点也笑不出。

“你真喜欢研究布料、插花和胭脂的制法?”

“洛兄?”游苏意识到气氛不对,紧张地眨了眨眼。

洛九江深吸口气,直视游苏双眼道:“阿苏,你若打心眼里真喜欢折腾布料,别说点评裙裳,哪怕是你爱穿女装,我做朋友也没有不陪的道理。我这长相别的不能,扮个抹白鼻子的彩旦还不容易?可是阿苏,你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往日里总是温暖带笑的两道目光严肃起来,纵然不咄咄逼人,也在反差之下让人感觉到仿佛冻结般的寒意。

“阿苏,这些日子咱们在书院里一块玩,你也高兴,我也欢喜。就是我对一件事总想不太通——接下来我问,你答,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问下一个问题,你看怎样?”

别说洛九江开口,就是书院里随便来个女孩软语和他恳求,要他回答自己几个问题,游苏也绝不会说个不字。他哪能说出拒绝的话?他只会说:“洛兄请问吧……其实我对那些话题虽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只是书院中师姐妹爱聊我陪着罢了。”

在那一个瞬间,游苏看到洛九江嘴角微动,那表情闪现得太快,以至于他不能确认这是个未成形的冷笑,还是不屑的一撇。

“剑乃君子之器,书院弟子多好佩剑,悬珠弟子多用天青剑,好配勾云纹。抱玉弟子喜饰雨歇剑,配湘竹纹。阿苏,你告诉我这两种剑的材质是什么?怎么打的?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最好和你跟我讲里衣衣料一样细致?”

“……”游苏茫然地张了张口,惭愧道:“洛兄,你问我的我不知道。”天青剑和雨歇剑的剑纹他虽然知道,可洛九江已经说了。

“师姐师妹爱谈衣料首饰,师兄师弟们就不曾聊过武器名骑?”洛九江神色间满是饱含叹息的不出意料,口上却依旧道:“阿苏,你不是故意厚此薄彼,重女轻男吧?”

这话问得轻巧,对于一直饱受“君子”教育的游苏来说却不亚于一记指责。他猝然睁大了眼,却发现自己竟一时拿不出证据来反驳,几息之后才弱声弱气道:“……我从没有。”

然而为何这种区别对待表现得这般明显,他此前还灯下黑地一点没发现?游苏呆呆跪坐在小舟上,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游苏被洛九江拿两个对比鲜明的例子放在眼前,一时被绕得糊涂,洛九江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楚。他用问题继续牵着游苏走:“你怎么会特意去记那些讨女孩儿欢喜的东西?”

是啊,他怎么会只顾着女孩子喜欢,未想过师兄弟也有不愿冷场的需要?游苏低下头,几乎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礼仪地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似乎也没有谁把这件事作为一桩课程专门教他,只是身旁的丫鬟们从小陪他长大,换了新衣服新胭脂就都一定要他看看再说上两句,他若推辞了或说得不对,她们就都难过的要命,他便明白了面对女孩子时要格外温柔耐心地去对待。

看他总为这些小事苦恼,嬷嬷就在身边侍女们换了新妆之前先偷偷给他讲一遍。后来见游苏对这个不算反感,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关于这些东西的玉简,让游苏没事就看看。

然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书院女孩子们中最流行的衣裳面脂等资料,就会定期放在他桌上了。

他最开始也担心过专门对女孩子这样殷勤周到会不会反让姑娘们心中不安,觉得他不怀好意。可那段时期也不知怎么了,身边的侍女们动不动就因为这样的事哭,嬷嬷告诉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她们最娇妍的时候就最脆弱,他若能哄好她们,她们便不会哭了。

嬷嬷平日里既管理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又是为他修炼开蒙的师父。对他来说,嬷嬷半师半仆,又身为女人,比他更能理解那些侍女,说出的话自然可信。

看他果真去研究那些资料,把哭泣的婢女们一个个哄劝妥当,嬷嬷笑得格外开心:“我们小公子以后一定极得女人喜欢。”

“我不是为她们喜欢我,我只是不想她们难过。”

“都一样,都一样。”嬷嬷慈祥笑道:“小公子爱怜姑娘们,姑娘们也都喜欢小公子,这更好啊。小公子以后可以娶很多喜欢的女孩子,好好照顾她们,说她们喜欢的话,不让她们哭,她们再给小公子生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儿……”

游苏被旧日回忆紧紧缠绕,洛九江的问题却还没问完。

“你楼名聚贤,怎么最后招来的几乎全是师姐妹们?”

“不知谁起的诨号把我想要的画魂叫成‘美人图’,倒让师兄弟为这名字望而却步了。”

“嗯,又是一次有误的谣传。‘公子红’也是以讹传讹,‘美人图’也是以讹传讹,别管谣是怎么造的,怎么传的,最终都在你身边聚起了一群对你爱慕有加的红粉。”

“……洛兄。”游苏被洛九江压着火气的语调唤醒,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好像做错了什么,可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连我都是才明白。”洛九江冷冷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唇角弧度冷厉如刀锋,“你刚刚十四岁,元阳未泄,当然不允许你懂。等你修为够了,又到了知人事的时候,爱慕你的女儿们个个投怀送抱,为你如痴如醉,哪怕结金丹也不斩赤龙,只为了替你生儿育女时,你或许还不需要明白呢。”

游公子连去个书院校场都有人贴身保护,现在被他拉到这四面不着的湖心之上,防护工作只会更严密。洛九江若是真聪明,最开始时就该拼命装瞎,只揪着游苏竟然对布料材质了若指掌一事打个趣就过,可是谁让他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他炼气七层时能为寒千岭当场跟族中地位最高的客卿洛沧翻脸,如今也不怕为了游苏一口点破这桩破事,和富有半个修真界的游家叫板。

明明知道周围不可能没有游家耳目,也眼看着游苏眼中神色不定,离想通就差临门一脚,洛九江“呵”地击水笑道:“好一个名门富贵地,好一个珍贵的三十二代单传!”

即使被裹在层层堆叠着隐蔽阵法,温度会自行调至最适宜的绣锦之中,游苏仍是骤然打了一个寒颤!

“……可家里确实深爱我。”游苏颤声道:“他们不是……”

“对,他们爱你,这倒没有假。”洛九江点头道。

游家确实爱着游苏,并不是只把他当成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来看。

要是只想要游家第三十三代子孙,那只要保证游苏的人身安全,何必管他长成什么模样?虽然现在游苏的“君子”模样也不能说是特别好,但灵石在游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把他教成一个拿钱砸人贪花好色的纨绔岂不是简单多了?

一般婴孩的资质与父母资质修为切切相关,而金丹女修多会斩赤龙。可就算如此,钱能通天,若用各色珍宝为代价,别说金丹女修,就是不斩赤龙的元婴女修也能换来。要好资质的孩子还不容易?若真把游苏养成个小色.鬼,那只要他功能齐全,生孩子就不成问题。

但游家耗费更多心力,把游苏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样的游公子或许过于心软,或许太不知世态,但他是个让人喜欢的好人。比起让游苏早早知道女色的好处赶紧为游家留下子嗣,免得像他夭折的哥哥们一样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选择以游苏修为心性为重,令他纯情的被女孩子握着手都会脸红。

因为不愿让游苏感觉自己只是个播种的工具,他们就把事情包裹的更顺水推舟,更金玉其外——

游苏是自己愿意让女孩子们开心的,姑娘们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喜欢上游苏的,如果计划进行得足够顺利,那游家在未来会得到足够的子嗣,而游苏同时也不会恶名缠身,不会有“我只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必为此而感到痛苦。

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如果不是他们太过看重游苏,以至于让他生活的过于局限了一些,游苏甚至可以是一直都很快乐很快乐的。

“然而来硬来软虽然手段不同,结果不还是一样,只给你一种选择,只准你往一条路走?”洛九江声音冷得仿佛结了冰碴:“你们家当你是什么?被他们控制在股掌上的东西吗?你明明是属于你自己的!”

洛九江一把握住在小舟上几乎僵成一块石板的游苏手腕,再次向水中用力一扯。

“阿苏看我!”

“就算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剪去飞羽,没能在最开始就一冲上天,你也能学会游泳,潜进海底,选择做鱼啊。”

洛九江低低说了一声“冒犯”,手中长刀一晃,一挑之间快如残影,已然破去游苏肩上两颗避水珠。至此洛九江仍不收刀,刀背借力向前抵上游苏胸口,平平沿着游苏身体贴过,劲力恰到好处透进去,没剐蹭起游苏外袍的一根丝线,却让游苏裹满彩尘的里衣片片碎开。

原本以游苏为直径的气泡大球骤然破裂,游苏身体豁然一沉,一种与浴汤时相似而不相同的感受突然被他所感知。

有一个瞬间游苏以为自己会就此沉进湖里,然而洛九江的双手正放在他的腋下,正稳稳地托着他。

“阿苏,这是泡在湖水里的感觉。深吸口气然后闭眼,不要用鼻子呼吸,我带你入水。”

游苏头脑中仍混乱一片,几乎是不经思考地,他下意识遵从了洛九江的话。

腋下突然一空,背上却按上了一只手,游苏一下沉进水里,他本能地挥舞四肢挣扎,想要大口呼吸,却有另一只手先一步掩住了他的口鼻。

慌张的时间只存在了一弹指,他就被重新带出水面,洛九江的声音重新在他背后响起:“阿苏,刚刚就是入水的感觉——你不摘下避水珠试试,或许永远都没法体会那是什么滋味。”

游苏点头。在这样冰凉凉的湖水里,经过刚才那一沉一浮的过程,他不知怎地,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突然知道的事情很糟,可游苏并不觉得被瞒着就更好。何况洛九江点破一切后还在,并没把摊子掀开后拍拍手就走,有洛九江陪着,这件对游苏来说简直如同天大般的事似乎就没那么糟糕。

洛九江从游苏背后转到他的面前,双手依然稳稳地架着游苏,不让他因这种陌生环境而感觉害怕:“我曾经被困在一个人不当人的鬼地方,那地方只给人两种活法,要么禽兽不如,要么猪狗不如,你猜我最后怎么办的?”

游苏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洛九江。

“我把那鬼地方的天给捅了个大漏。”洛九江拔刀出鞘,刀花一转:“就像这样——”

尚有一刀在手,洛九江就无所畏惧。

洛九江一刀蓄势斩出,霎时将湖水平分做两半,那一瞬间游苏看到湖水在逼人刀气下形成两道水墙,水墙夹着一道上宽下窄的缝隙,透过那斜面般的水缝,游苏刹那间把整个湖泊从浅到深的鱼虾种类都看个分明。

他看到色彩缤纷奇异的小鱼,也见到了洛九江刚抛上船的那种大家伙,他还见到湖底潮湿的湖泥,上面已被洛九江分湖一刀留下深深印记——

即使洛九江刀意尽而收刀,湖水在游苏眼前重新合拢,那一幕仍在游苏脑中定格。

“我当初呆过那鬼地方的规则严苛,比你现在这种软刀子厉害多了。他们叫嚣着不遵守就死,最后还不是被我一刀捅破。”洛九江扬眉道:“有时候环境只给你固定的选择,但并不一定非按照他们安排的那么做。”

“阿苏,我刚刚揭开这事,只因为我不能看你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你家里确实仍然爱你,这件事也不算太急。如果你深思熟虑后随便哪条路走到黑,洛九江绝无二话,全都尊重你的选择。你若觉得现在不错,那我便相信这真是不错;但你若需要我帮忙,我当初能拼命斩出那样的一刀,现在也能为你挥出更多刀。”

游苏喉头微微一动:“因为洛兄是我的朋友,就像我视洛兄如至交,甘为洛兄荡产倾家一般。”

“是的。”洛九江郑重地说。

只两个字,被他说得肃穆庄严,熨帖着火炭一般的炽热温度,犹如绝不轻发的许诺。

游苏长呼口气,微闭双眼,突然感觉自己很想作一幅画。

为刚刚千钧分湖的惊艳一刀,为洛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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