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内情的几位贴身伺候的宫人,无不嘴角抽搐着低下头去;只云琇微微一笑,淡淡然然的,轻轻地接过那绣了半件的常服,柔声道:“皇上喜欢便好。”
“眼下还离万寿有一个多月,臣妾手忙脚乱的,唯恐赶不上献礼,只好学那笨鸟先飞,用心给皇上一个惊喜。”她示意瑞珠将常服放回针线篓里,丝毫没有心虚,面不改色地道,“没料到惊喜却暴露了……皇上缘何如此生气?”
康熙止不住地露出笑意,视线落在常服身上,许久舍不得挪开,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闻言,他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说:“朕不该朝着你撒气。怪那小佟佳氏多事,惹得老祖宗万分担忧朕要纳她进宫,殊不知朕已封她为县君,不日启程去五台山为圣母皇太后祈福。”
县君?祈福?
云琇一边忍笑一边恍然,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皇上如此气怒,原是皇祖母不信他!
只乾清宫偏殿这个地儿,太过引人遐想了,咳,真要说的话,这个建议还是她提的。
不过御花园一游,日后的佟佳贵妃就这样远离了京城,佟国维与佟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知气得吐血没有。
这么一想,云琇的心气顺了起来,也不心疼自己的手了——那半件常服,在箱笼里落灰许久,她早忘记如何绣了……
与此同时,她掩下内心的欣然,毫不吝啬地奉上“皇上英明神武”的夸赞。
哄了康熙许多回,云琇如今也算总结出经验来了。若是顺毛捋,简直一捋一个准,不必寻根究底,也不必疑惑万分,因为她永远不知皇上脑中在想些什么。
就像今儿赏梅的时候,皇上为何拔出那一剑,她至今也想不明白。
翊坤宫沉浸在一片温情之中,很快,话题转向了胤祺读书一事。
“臣妾早早收拾好了书袋与用具,胤祺的,福禄的,都准备周全了。”云琇坐在梳妆台前,文鸳轻轻为她篦着发。
淡淡的花香弥漫,她回眸问:“却不知另一位伴读,是哪家的少爷?”
如今的云琇生了两位阿哥,早已褪去了初入宫时的青涩,一颦一笑满是风韵,让人愈发移不开眼。
皇帝的凤眼深了一深,接过文鸳手中的木梳,摆摆手让宫人退下,亲自为她篦发。
“瞧我,近日政务繁忙,竟忘记同宜妃娘娘回禀了。”康熙调笑道,惹来云琇含嗔的一瞥,面色继而恢复了正经:“马齐的幼子富庆,与胤祺年纪相仿,马齐一求,朕便想着赐富察家一个恩典。”
富察家能人频出,如今又是毫不动摇的保皇党,先祖与郭络罗氏一样,从军中起家。到了这一代,嫡支的马斯喀、马齐、马武、李荣保四兄弟扎根朝堂,极得康熙看重,从他们的官职便可见一斑。
马齐现任工部侍郎,与图岳年纪相仿,三十出头的年纪,真真算得上英才。
梦境里没有伴读这一出,跟随小五的,不过四品五品官宦家的子弟……云琇微微一怔,大致猜到了富察氏的心思。
胤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大位无缘,如今又与太子亲近,不再是个小透明阿哥,当他的伴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为子弟考虑,马齐可不就动心了?
发间的力道很是舒适,她轻轻笑了起来,“富庆,福禄,这名儿倒是相配得很。也不知那孩子是什么性格,要再是一个泼猴儿,上书房的师傅可受不住。”
康熙挑眉,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有保成坐镇,他们翻不了天去!”
翌日早朝之后,梁九功这才小声汇报:“惠妃娘娘昨儿派人来了乾清宫一趟,说她惭愧万分,特向万岁爷请罪……”
康熙不可置否地搁下朱笔,笑了一声:“终于熬不住了?”
梁九功躬着身子,“呃”了一声,头低低地垂了下去,不知道如何回话。
刘钦那狗奴才,除了为佟佳氏做事,谁能想还得了延禧宫那位的收买,帮了惠妃许多回。除却透露帝踪,还在万岁爷面前帮着说了许多好话……虽说他的主子另有其人,可惠妃得利良多,这可是明明白白看得出来的。
等慎刑司的人审问出来后,万岁爷直接气笑了,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以为万岁爷当场就要发作,谁知没有,只当这事不存在似的,任由惠妃娘娘心神不宁,成日待在延禧宫里,连大阿哥也不常见了,堪称深居简出。
时间久了,梁九功便也琢磨出来了。
万岁爷是在慢刀子割肉呢!
瞧瞧,这下,惠妃娘娘不就熬不住了?
对皇帝满心敬佩的同时,大总管止不住地发散着思维,万岁爷吃透宫里娘娘们争斗的手段之后,惩治人的花样是愈发繁多了。日后,谁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当局者迷,宜妃娘娘那儿,万岁爷心甘情愿地栽了一回,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咳咳,宜妃娘娘使的手段,怎么叫手段呢?
康熙不知这奴才正胆大包天地在心里腹诽。他收敛了讽笑,重新拾起朱笔,淡淡地道:“你去,传达朕的口谕,惠妃既惭愧万分,意图请罪,朕允了。至于如何请罪……就让纳喇氏看着办吧。”
让惠妃娘娘自个看着办?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我的天爷哎!这法子才是最折磨人的。
在心里默哀两秒,他低低地、快速地应了是,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延禧宫。
听闻梁九功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惠妃深吸一口气,整理好仪容,不急不缓地迎了出去,唇边噙着一抹端庄的笑意:“梁总管。”
梁九功笑眯眯的,一甩拂尘:“给惠妃娘娘请安。”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万岁爷说了,如何请罪,让娘娘您……看着办。”
惠妃如何也不能料到,竟是这样的一道口谕!
不可置信之下,她掐了掐掌心,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看着办?什么叫看着办?!
“皇上的意思,臣妾愚钝,听得不甚明白。”惠妃用力抓着莺儿的手,强笑道,“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梁九功叹了一声,面上显露些许为难之色:“娘娘,恕奴才不好妄自揣测,不然回头又要领板子了。不过,这请罪么,顶多抄写宫规佛法,诸如此类……您说是不是?”
惠妃定了定神,这话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没过多久,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渐渐地铁青了脸——可这“看着办”,又要抄写几卷呢?
殿外寒风呼啸,她的手腕隐隐作痛起来……
今儿是胤祺从宁寿宫搬去阿哥所的第二日,正式开启了他的就学生涯。
朦朦胧胧地被人从睡梦里挖起来,睡眼惺忪地吃过早膳,五阿哥哼哧哼哧背起额娘准备的小书袋,成功与两位伴读在上书房会晤。
左手边是圆滚滚的福禄,东看西看满面兴奋;右手边是圆滚滚的富庆,腼腆带笑颇为害羞。
胤祺忍住好奇,偷偷打量了富庆许久,又扭头望了望福禄,心里忽然生出了小骄傲,三个人里,他的身材是最好的呢。
想起额娘与皇玛嬷叮嘱他一定要用功学习的话,还有二哥的殷殷期盼,四哥魔鬼般恐怖的指点……胤祺端坐在案桌前,咽了咽口水,要是与同龄人比较,他拔不得头筹,等待他的将会是无法预料的狂风暴雨。
嗯,骑射就算了,毕竟有福禄表弟在,天生神力谁比得过?
很快,胤祺又庆幸了起来。表弟亲口说过,郭络罗一家都不是读书的料,当年图岳舅舅被学堂里的先生追着骂,至今被郭罗玛法提在嘴边,想来他也不会例外的。
那,这个富察家的富庆是不是读书的料?
被太子同四阿哥‘倾情’教导了许久,胤祺不再是那个不懂汉话、不会写字的蒙语阿哥了。他美美地想,不论富庆读书读得如何,定然比不过他,不消片刻,他就会让师傅们刮目相看……
可是,《三字经》真的好难背啊。
随着富庆一字不落地将全文背诵了一遍,面颊红了红,依旧是那副羞羞涩涩的模样,胤祺瞪圆了眼,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从前启蒙的时候,富庆就会背了吧!这家伙好生狡猾!
大儒师傅欣慰至极地抚了抚长须,询问的声音和蔼得不能再和蔼:“富察少爷从前可曾背过?”
富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腼腆得像个小姑娘:“没,没有。”
这孩子一看就不会说谎,实诚得不能再实诚了。
大儒们对视一眼,皆是一副见猎心喜的表情,其中一人赞叹道:“原是有过目不忘之能!马齐生了个好儿子啊。”
福禄“哇”了一声,黑眼珠子发着光亮,瞧着很是羡慕,胤祺:“……”
晌午学骑射的时候,听着谙达对福禄的夸赞,五阿哥又经历了一轮打击。
“四哥,我不想读书了……”下学后,他垂头丧气地走进了胤禛的院子,呜呜咽咽地控诉道,“挑选这两个伴读,皇阿玛一定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