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泽出生的时候,身为高龄产妇的母亲哭成了一个泪人。他的两个姐姐守在床边,也哭得稀里哗啦。三天后,出海打鱼的父亲回到家顾不上洗漱,用沧桑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热泪纵横。
李家,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在李芳泽的成长记忆里,家人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一定要争气。
一定要争气,考试拿个第一名;
一定要争气,别和坏孩子一起玩;
一定要争气,把一家人带出小渔村……
他享受着父母所有的偏爱与优待,每日除了上学,便是躲在屋里闷头看书。窗前一摞摞的书籍试卷,像一座座坚固的小山,阻隔快乐,密不透风。
是如何度过那些孤单枯燥的时间,望着同龄的他们在旷野自由自在地玩耍奔跑,而自己只能握紧手里的笔杆咬牙低头?
李芳泽在无数失眠的夜里思索,想起母亲用扫帚把小伙伴们赶出家门,父亲将大姐养的小狗卖给了狗贩子,二姐每天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
印象中,父亲眉间总是皱着一团散不开的愁雾。
“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别成天只想着玩,没出息!记住,你将来是要考清华北大的,我和你妈后半辈子全靠你了……”
一句话,一把枷锁。
李芳泽十五岁那年,全家人又哭了一场——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终于向外面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
开学当天,李芳泽穿着崭新的衣服,坐在父亲的电动三轮车后面,用手护住暖瓶和脸盆,装有棉被衣服的尼龙袋子像一个圆滚滚的娃娃躺在他脚边。
三轮车被迫停在街口,远处的校门外水泄不通,整条路布满学生和送行的家长,时有几辆小轿车狂躁地按着喇叭。
父亲只好下车,用黝黑的手擦掉额头汗水,然后把尼龙袋扛在肩上,喘口气后,另一手拿起脸盆,对他说:“把暖壶护怀里,别让人挤破了。”
他和父亲正要走上步行道的时候,一个交警扯着嗓子跑来:“谁的三轮车?赶紧拉走!这路还不够堵的!”
路中央的小轿车里冒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肥脸:“早该管管了,什么破车都敢上路!刮了蹭了算谁的!”后窗露出一个同龄女孩精致的脸庞,瞥向他们的“破车”。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盛满不屑、漠然和嫌弃。
这是李芳泽理解的意思。
他伫立在路口的树下,看着阔绰的汽车们拥有占据大道的权力,车内的人不用忧心烈日的照射。骑自行车的少年们敏捷地穿行而过,他们行囊轻松,朝气蓬勃。
而他的父亲,在路人注视中,在交警怒骂中,赔笑打哈哈,不停倒退着三轮车,艰难倒退着,一点点消失在眼前喧闹里。
李芳泽紧紧攥着暖壶把子,脚边是母亲为他上学新买的洗脸盆、家里最干净的尼龙袋。它们此刻像充满污秽的臭鱼,失去了水,暴尸街头。
他的脸涨得通红,密密麻麻的汗珠窜出皮肤。他低着头,看几滴浑浊的汗水在树影下缓缓坠落。
这时,一块纸帕出现眼前,动听的声音响起:“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李芳泽抬头的刹那,感觉心停止了跳动,十五年的生命光彩怦然绽放。女孩嘴角弯弯,齐耳短发落满阳光,一身运动装风姿飒爽。她骑着一辆黑色单车,一脚踩地,一手伸向他。
他呆呆站在阴影中,伸手接过温暖的恩赐。
那是九月的梦,新生活的开篇,青春最灿烂的光。
缘分使然,他们成为了同班同学。
李芳泽进入高中后,慢慢清楚自己的平庸。在这所享有高升学率美名的中学,优秀者不乏其数,他的学习成绩只能混个中等。学校将年级里最优秀的学生凝聚在三楼的六个特优班中,其他二十四个班级里,掺杂着各路学生:学习较好的、一般的、家里有钱的、托关系进来的……
上高中的第三个月,李芳泽拥有了一个外号,男生们把他叫做“村里来的小芳”。
他身形瘦弱,衣着土气。自卑内向,不善言谈。没有手机平板,不打游戏不旷课,脚上穿着无牌鞋子……在一群躁动少年里,他无法加入任何话题,成为一只另类孤鸟。
那个阳光中的女孩,与他截然相反。
她叫许可,爽朗外向,自告奋勇担当体育委员,篮球比高年级男生打得都厉害,脸上始终挂着率真的笑容。
许可在班里人缘很好,老师们也非常喜欢她。李芳泽只能在心里默默惦念,看她大方举手回答问题,听她与同学说话开玩笑……每每此时,佯装看书的他总会偷偷勾起嘴角,设想无数与她一起的画面。
是啊,谁不喜欢温暖的太阳。
他也喜欢,可他没有勇气靠近。一个极度自卑的人,见到了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并不会开心迎上去,反而会远远地躲开。
因为,那是承受不起的灼烫。
课间休息时,除了上洗手间,李芳泽都会待在座位上做题。有时,他会佯装拿书偷偷观察许可和男生交谈。
每当她和帅气的男班长聊天时,笑声会变小很多。他们相谈甚欢,彼此坦然自若,坐在一起成为绝佳的风景。
他越来越自卑,拼命学习却依旧浮游中等,连班级前十都挤不进去,勤能补拙的良训败给了天赋有差的现实。
李芳泽觉得同学们一定都在背后嘲笑他。他没有资本参与任何一项青春特有的攀比。他埋头更低,低头走路,低头学习,低着头煎熬时间。
直到那次体育课。
再过一个月便要迎来文理分班,体育课在期末考前变得珍贵难得。他本来不想去操场,听到有同学说许可和班级男生一起组队,要跟八班进行篮球比赛,他放下了试卷。
下午的操场阳光和煦,微风带走飒飒树叶。两班的人起哄欢呼,一场邻班间的篮球较量,因为有身为女生的许可加入,更为热闹振奋。
他站在人群之后,默默窥看许可充满魅力的发挥。他不会打篮球,不擅长任何运动,怔怔望着满身发光的许可,与男生们一起挥洒热汗。
突然,眼前的同学惊叫着向两边闪去。他来不及反应,便被飞来的篮球砸中了脸,仰头倒地。
同学们迅速围过来,伴随嘈杂的声音,一抹奔跑的脚步声变得清晰。
“同学,你没事吧?”
许可出现在他眼中,面容担忧。那一刻,他很沮丧,说不上来的难过。许可,连他名字都叫不出。
可他无限着迷,许可的五官深深嵌进他的双眸。他心跳不止,手心胡乱抓起一把人造草,遮掩自己的无措。
“没事。”
他撑地坐起来,见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由伸手,在潮热中摸到了嘴上的鼻血。
许可蹲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包纸递给他,见他呆愣,笑着动手给他擦去鼻子处沾住草叶的血滴。
“我送你去医务室。”
一阵目眩中,他趴在了许可后背上,一切发生的措手不及。
震惊、羞愧、紧张……当时的心情究竟该怎么形容?连二十八岁的李泽也无法回答。
许可背着他穿过红色跑道,身后是同学们的笑声起哄声。一个男生大喊:“许可,比赛还没完!”
“不玩了!”
“许可,你要背小芳去哪?”
“废话!医务室!”
……
许可的温度透过衣料熨烫在他身体上,呼呼风声从耳畔溜过,她用后背托起一颗少年敏感脆弱的心。
“放我下来。”他声音很弱。
“别怕,一会儿就到了!”
“我,我只是流鼻血,我可以自己走……”
“不行,你没我跑得快。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球冲你飞去了。”
“没,没事。”
“你不到一百斤吧?个子也小,李芳泽同学,你得多吃饭啊!”
“你知道我名字?”
“当然啊!咱们可是一个班的。”
在那天开始,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九班的女汉子许可背着他们班小芳跑出了操场,两人关系不一般。
李芳泽很开心,虽然他的形象更加不堪。同寝室的人冷嘲热讽,说他给班里男生丢了脸,害得其他班讥笑九班男的全是柔弱小女生。
他不在意,满心里想着那个下午与许可亲密接触的感觉。
在背书时,在深夜里,在回家路上,处处回想。
许可性格大大咧咧,把他当成哥们照顾。因为许可,他开始敞开心扉,和同学们说话也变多了些。
分班在即,班里弥漫不舍感伤的气氛,话题集中为“选文科还是选理科”。
许可说,她不喜欢背书,反正她是要当体考生的,文理无所谓。
李芳泽选择了理科。
命运使然,他们再次成为同班。
理科班男多女少,大方开朗的许可深受男生们欢迎。她依然担当体育委员,在枯燥的生活里活跃如朝阳。
一次排座位,许可和李芳泽成为了同桌。天知道他有多么雀跃欣喜,一连几天梦中笑醒。
许可用红色马克笔涂满一张纸,撕成笔直的长条,在他注视下慢慢叠成了一颗星星,放在他的手心:“你好,我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