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庭后进入了举证质证环节。
苏烟方举证清晰明确,她在此次遭遇杨明的敲诈勒索后选择打款五十一万,三分钟后收到了张波的再次敲诈短信,确认转账到位后当即选择报警处理。
警方在第一时间介入调查并取证,法院目前调取了警方提供的证据。
陈律业务水平极熟练的替苏烟准备好了本庭所能够用到的所有证据且编号。
审判长及人民陪审员和书记们都面色凝重,听着被害人一件一件证据的说明。
这过程就仿佛是把没有完全愈合好的伤口又一次撕开,呈于人前。
中间审判长有提出:“被害人是否需要采取回避。”
苏烟拒绝了,她很安静,无比安静的坐在原位,听着陈律说下去。
陈晨:“我方有四十二项书面证据,及三位证人,证据第1号……证据第29号曝光我委托人手机号及个人信息的游览次数多达6000次、第30号系我委托人在手机号被曝光后当日的就医记录,罹患重度焦虑症,第34号系我委托人苏烟被侮|辱视频,外网点击量超过两万余次……”
正常这个环节上,时应当由被告人杨明、张波或是他们的代理诉讼律师质疑证据的。
但他们三人无一质证。
庄严肃穆的法庭里气氛凝重,温度低如冰窖。
所有人都能从苏烟的陈述里简单拼凑出一段所谓的青春往事。
少女的父亲交通意外事故导致了另一个男生的母亲死亡,不幸的是他们同校同班,于是从此被迫背负道德的枷锁、被威胁、勒索、乃至于猥|亵、被拍下屈辱的视频,直到如今才大白于天下。
陈晨:“我方向法庭申请,传唤证人郑成出庭作证。”
审判长同意传唤后,证人郑成自侧门走入证人席。
郑老师带苏烟那一届的时候五十出头,现在已经退休,但被返聘回一中继续教书。
年岁将他的黑丝染成白发,添了许多道皱纹,连从前挺拔的脊背都略有些佝偻。
郑成是个很优秀的物理老师,课讲得风趣幽默,舒悦窈没转文科之前很喜欢他,甚至和江烬做朋友那几个月,也经常在一班门口等江烬时撞见郑老师,印象里是个温柔敦厚的人。
她的心又一次的提了起来,十指被江烬扣得越发紧。
握到泛红,捏得有些疼,却还想要更紧一些。
舒悦窈生来就很少接触到人性的丑恶面,对着陌生人可以大打出手,可对于认识的、曾敬以为师长的老师,还是有所恐惧和退却。
江烬边安抚边给她力量听下去。
一场校园暴力,要有多少人视而不见,有多少人装傻充愣?
悲剧的酿成真的能和环境无关吗?舒悦窈尚且撞见过张波对苏烟动手动脚,那么其他人呢?
当过学生的人多少会对自己喜欢的老师带着几分崇敬,如果郑老师的证言是熟视无睹和要求苏烟忍耐,那么旁听席上的数人都面临着一场信仰崩溃。
好在郑老师没有。
郑成没有让自己的学生对自己失望,就好像多年之前他给刚刚升入高中的舒悦窈上第一堂课时候说的一样。
“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些人今后是要选择文科的、也有些人是要出国、保送、竞赛根本不参与高考的,物理的存在或许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连课本都只是涂鸦工具。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有许多徒劳无功的事情,你无法拒绝,被迫经历。我希望在座各位有朝一日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喜欢的事情,有选择的权利,不再被困顿其中。”
这段话让十几岁的舒悦窈一直记到如今。
郑成声若洪钟:“我叫郑成,今年六十三岁,汉族,退休前是帝都一中骨干教师,负责物理教学和担任班主任,我是原告苏烟高一班主任,被告杨明高一、高二某几个阶段班主任,因学校在高二分科后采取走班制,所以杨明同学断断续续的考入又掉下,造成了只是某几个阶段。”
审判长:“你作为知道本案事实的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规定,有义务出庭作证,并就你所知道的情况,向法庭如实陈述……你有义务如实作证,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对此,你是否听清?”
郑成:“听清了。”
审判长:“原告现在可以向证人发问。”
苏烟再次站起,冲着证人席微微鞠躬,柔声细语道:“我想请老师复述一下,2008年5月7日及同年6月19日,我找到老师哭诉,希望老师帮助我所协调的具体事实。”
郑成点头,面色凝重,肃声答:“苏烟同学在2008年5月7日下午放学后找到我,阐明了她父亲造成杨明母亲客观上死亡的事实,然后告诉我寒假结束后,近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里杨明和他表哥张波对她进行谩骂、扔掉书包、撕掉练习册以及刻意将她锁进男厕所的事情。
我听说这件事情后大为震惊,我校是帝都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校规严明,早在2008年全校已覆盖监控。我调取了苏烟所说的部分监控合适,确认确有此事后,立刻联系了杨明和其家长,同时也通知了苏烟的母亲,我们多方一起在教室办公室内协商调解此事。”
郑成:“照例来说这种事情发生,在我校,杨明是必须公开主席台道歉且记大过的,杨明同学的表哥,被告张波就曾是我校学生,因被举报强吻苏烟而被开除学籍。
但是考虑到事件特殊性,结合伦理道德角度考量,我在征求苏烟的同意后,选择先让双方家长进行协商,杨明再三再四的道歉,给苏烟下跪,保证绝不再犯。苏烟母亲和苏烟本人均表示对杨明的谅解,而我要求杨明在我处写下保证书,再有下次,我会直接上报学校。当时我怕有人反悔不认账,所以还特地用手机录了音。”
郑成:“2008年6月19日这天,苏烟再次找到我,眼眶泛红,希望我能够帮她再补交一份选择文科的意愿书。我追问她,杨明是否继续对她实施不良行径,苏烟点头又摇头,哽咽着说算了。我替苏烟补选文科的第二天,即6月20日,我再次将杨明叫道办公室,游说开解后,要求他写下新的保证书。当年的录音和保证书我这边都留有证据,已经事先提交给了苏烟方。作为他们的班主任,在这件事情的处理过程中,我的确有所失职,低估了少年人的恶,究竟呢会恶到什么程度,如果当年我能够及时发现的话,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典型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换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郑成收到的反馈是苏烟被谩骂欺负,他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后来会有猥|亵跟意图强|奸的行为,难道还能说,“你不要再骂苏烟了,你只是死了妈,而她挨了你的欺负吗?”
审判长:“证人请停止无关发言,原告还有要问的吗?”
苏烟摇头,陈律开腔帮她否定。
审判长:“被告人及其代理诉讼人对证人证言有无提问?”
张波、杨明、和他们撂挑子勉强坐在这儿的代理律师俱垂头丧气,表示没有。
审判长:“辩护人对证人证言有无意见?”
辩护人:“没有意见”
接下来是不断的“单方面”质证。
后两位证人分别是一中的心理老师以及一中当年负责监控的保安。
所有证人证言和证据都在指向铁打的事实。
被告方两位当事人垂头丧气,律师消极怠工,没有反驳。
苏烟的诉求和对被告的控罪多达四项,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件原因复杂,导致开庭时间被拉得极长,直接略过了午饭时间,中间休庭休息过两次二十分钟,旁听席没有一人离开,反倒是空座被坐满了。
江烬起身陪舒悦窈去活动下的时候,无意回眸看了眼身后,席上坐满了他曾经的同班同学。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凝重而认真。
冗长的质证过后,是法庭辩论环节,因为涉及刑事诉讼,是先由公诉人先发表的公诉词。
结局让人满意。
公诉人:“……被告人张波、杨明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以威胁,要挟的方式强行索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已触犯了《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之规定,构成敲诈勒索罪。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敲诈勒索罪数额标准认定问题的规定》,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根据其犯罪数额和认罪恶劣态度,建议对其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公诉人:王千军2018年6月13日当庭发表。”
被告张波和杨明不再挣扎,直接认罪,依规省略法庭辩论。
苏烟拒绝调解,最后是陈述环节。
苏烟这次没有站起,她是坐着说的,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镇静自若的开腔: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
本案经过了漫长的审理,现在到了案件的最后阶段,万分感谢各位对本案的关注和付出的努力。
因为我父亲交通事故,意外导致杨明母亲致死的事情,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对他们父子感到万分愧疚。
因为举家经济赔偿拿到了调解书,我的父亲甚至不需要坐牢。故此在杨明和他表哥张波对我进行谩骂和人身攻击之初,我选择了无条件的隐忍,我完全能理解杨明对我的怨恨和愤怒,换了是我也没办法接受杀我母亲凶手的孩子拥有璀璨快乐的人生。
他们在每次施暴过程中口里都会念叨着“你拿什么还我妈妈/小姨的命!拿什么!”
我无法反驳,只能接受他们撕掉我的作业、抽我巴掌、谩骂。有好心的女同学撞见张波强吻我,举报给学校,导致张波被迫转学,我的压力才小了一些。直到杨明第一次对我动手动脚,我才忍无可忍的向班主任举报,连举报时候都故意隐去了恶劣的事实。
在调解过程中,杨明表现的认错态度良好,跪地乞求我原谅他,我不想原谅他,但我不得不原谅他,因为我的父亲无意中撞死了他的母亲。
受害者家属和加害者家属的复杂关系让我没办法向朋友、亲人去讲明我的遭遇,这是一场伦理道德的抉择。
先错的,的确是我的家人,我得到了老师的支持和鼓励,继续忍耐下去,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杨明伙同张波猥|亵我,并拍下本日呈堂的照片视频。
杨明和张波诚然犯了罪,可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我的家人一直和我强调,对方打骂你两句,你就忍下来,毕竟先错的是我们啊。
错的是我们啊。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每天回家后蒙着被子大哭,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哭完以后还要起来写作业,写两份,除了自己的,还要模仿杨明的再写一份。
我的每一次忍耐换来的就是更为过分的遭遇,他们曾经想强|奸我,可害怕留下证据犯法,但难道猥|亵就不算犯法吗?利用我的愧疚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吗?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足足十个月,直到一位好心的男同学向我伸出援手,才得以停止过份的侵犯,却依然没有停止撕掉我考卷之类行径。就连放假都无法避免被骚扰,他们会蹲在我家楼下吹口哨或者心情不好往上扔石子。
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发生交通意外,受害者痛苦,加害者同样痛苦欲绝,我父亲举家努力在经济上赔偿杨明父子,他是个很好的人,无法迈过自己良心的关卡,最终重度抑郁积劳成疾,在我高三那年因为心梗离世。
而从我孩童时代就希望长大后能够从事法律工作,本科如愿就读了法律系,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一生都无法通过公检法的政治审核,这是为了维护法纪严明而作出的规定,是我作为他女儿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欣然接受。
在我父亲交通事故之前,我一直是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女孩,高中那两年半是我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刻,我曾痛苦到数次的想要割腕自杀,是我的是师长、我的朋友、全无瓜葛但好心相助的同学,他们拿善意在不断的告知我,我没有太大的错,是他们令我一次又一次的鼓起勇气前行,冲破黑暗的牢笼。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在读法律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杨明与张波对我做得恶,已经远远的超过了道德标准,践踏法律和人格。
错得根本不是我,我从地上跪着一点点儿的找回了自我,现在我站在阳光下,有很好的工作,有快要结婚的恋人。他们对我的压迫和带来的苦难并没有塑造我的人格,只使得我痛苦万分。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和我有共同命运的孩子在受到受害者家属的恶意对待,如果有,那么我希望你能看到本次公审的录像,明白错得不是你,而是举着道德大旗的加害者!
被告的行为对本人造成了严重身心伤害,本人认为被告的行为不可原谅,坚持原诉讼请求。
请求判令被告敲诈勒索罪、侮|辱罪、诽谤罪、侵害个人信息本罪……我期待着法院作出公正的判决。
我的陈述说完了。”
上午的日光从窗打进来,照到苏烟的面积不大,而下午的光线角度正好,她全身都沐浴在光里,眸里也攒着光。
旁听席上的众人神色各异,可归咎起来都是难过和心疼的。
舒悦窈的眼眶泛红,鼻尖酸涩,她偏头靠着江烬的肩膀,手始终交握着。
张波和杨明放弃最后陈述的权利,他们无话可说,定局如此,不会再因为诚恳的求情而加减,甚至连一句真诚的道歉都不愿意给到被害者。
苏烟无声冷笑连着点了两下头。
审判长:“因被害者拒绝调解,附带民事赔偿将同刑事部分一齐宣判,现在宣布休庭。”
法槌一敲,尘埃落定。
审判人员离场,书记员负责确认收发庭审记录。
直到苏烟和陈律开始翻看庭审记录签字,旁听席上仍无人离开,不知是谁带头鼓掌,为了不扰乱其他法庭的进行,大家没有同时鼓掌,那掌声此起彼伏,却都不太大。
直到最后的掌声消失,才开始有人陆续离席,留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迟来的安慰?或是夸苏烟勇敢?
又以什么角度呢?高中一年的同学吗?
成年人的沉默有时更是种尊重。
舒悦窈选择留到最后,她有话要和苏烟讲。
等杂乱的声音都消失,邵恩才淡声跟她普法,依我听庭审和判断,“杨明面临四项指控,张波要多一项扰乱法庭秩序,数罪并罚没跑,他俩的量刑不会低于十五年了。”
舒悦窈冷冷道,“罪有应得。”
让人意外的是杨明和张波的代理律师去而复发,他站到舒悦窈那排桌前的时候,江烬皱着眉,把舒悦窈往自己这侧拉了拉。
然而青年律师只是鞠深躬,“谢谢邵律您的告诫,否则我真的要意气用事不打了。”
邵恩面无表情的回了他四个字,“不如不接。”
庭审记录非常长,陈律看得仔细,花了些时间才签好。
苏烟站起来朝着旁听席走来,先向更远的地方挥了挥手,才又拉近,冲舒悦窈笑眯眯地比了个心。
舒悦窈右手还被江烬握着,所以莞尔伸手回了个手势心。
苏烟温柔问,“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你喝个下午茶呀。”
舒悦窈扬起牵着的右手,“那你可要先问我男朋友答不答应放人了。”
“江烬,能借你女朋友一顿下午茶的时间吗?”苏烟大大方方的调侃道,“你放心,我不喜欢女孩子,我恋人在那儿呢。”
他们当过一年的同学,自然是认识知道名字的。
苏烟伸手,朝着自己刚刚看的方向指过去,赫然是最后一排始终望着她的青年。
青年西装革履,面容清俊,大步迈下台阶,面带笑容,伸出手,“你们好,我叫彭越,z时代主编,苏烟未婚夫,我证明,烟烟真的就只喜欢我。”
江烬起身颔首回握,“江烬,舒悦窈男朋友。”
他不要职称前缀,这一瞬的他就只作为窈窈的男友出现。
舒悦窈被苏烟带走前,又一步三跳的跑回江烬面前,在他困惑的目光里。
踮脚“啪唧”在侧脸留了个浅浅的唇印,扭过头跑开了。
江烬怔愣在原地,无奈的问邵恩和彭越,“我这是又被调戏了?”
邵恩干脆没理他走了。
彭越拍他的肩膀安慰,“兄弟,你起码有较为明确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