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毁金丹碎,以至于神识和魂魄都受到巨大创伤,尤许变成一抹残魂游荡在人世间。
她大多时候意识不清醒,沉睡时会附在树木花草上,因为这些生命体更为纯粹。
尤许再三唤不出七八,才发现系统消失了,彻底断了联系,她好像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也不知这个世界的任务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
没了系统,她查询不了数值,之前的一次查询信任值已是100,但黑化值还有30.
如今看来她的任务是失败了,殷洵的黑化值肯定不止30,因为这十年的时间,他成了令正邪两道都闻风丧胆的大魔王。
是啊,竟然已经过了十年,她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的。
她最初没找到殷洵时,是在街坊酒肆里飘荡,听着许久人闲聊,最热议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殷洵,连带着尤许的大名也会被牵扯出来。
殷洵的经历,身份,与师父的恋情,昨日又屠了什么门派等等。
当年参与过无望山之战的门派,他一一屠尽,伤过尤许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
所有人都极为惶恐他的修为如此疯长,像修炼了什么邪门诡法似的,总之修仙门派元气大伤,有声望的掌门长老被杀,有修为的新秀被斩,只剩下一群还未成气候的门徒。
以他的身份来算,千年来的正邪两道对抗该是魔族胜了,魔族之人也这般认为,他们纷纷称殷洵为魔王,想让他回魔渊统一魔族阵营。
但很遗憾,殷洵对魔渊之主的位置并不感兴趣,对魔族的人也毫不手软,来犯者皆斩于剑下。
他两边都不站,而两边对他都是又怕又恨。
尤许有时数十日不得清醒,浑浑噩噩的乱飘,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她找到了殷洵,在无望山上。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飘到这来的。
此处没了尸体和法器,浓稠的鲜血早已消去,好似惨烈的大战从未发生。
殷洵站在山崖上,孤影被月色拉得很长,还是那一身黑衣,像当年还在此处等候着约战,只不过一切都回不去了。
尤许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站在当年与他对视的位置。
当他又去屠一个门派时,她也跟在他身旁,只见他看着满地尸首,满目苍凉痛楚。
她回不来了,多少人都换不回她一个,他想。
他腰间一直挂着她的黑白扇,却未让它沾染血腥。
毕竟是上古法器有灵性又与尤许有所互通,尤许有时会附在黑白扇上,继续与殷洵同行。
待殷洵灭掉最后一个与无望山之战有关的门派和又一波来找茬的魔族后,他换上一尘不染的白衣,整齐束发,又恢复当初清润俊朗的模样。
他没动鹫仙门府的任何一人,因为鹫仙是和尤许最紧密相关的地方,也是他与她在世上最后的一点羁绊。
叶明焦在得知师父逝去后,不愿归于其他人门下,便重新回归山野,叶沁莞也跟他一同离开了鹫仙门府。
殷洵来到钟灵山,推开院子木门,积雪啪嗒地掉落。
尤许走后,满山梨花凋零,白雪一夜覆盖。
那个白衣女子拂袖一挥,白雪消融,梨花绽放的景象永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她提篮采花的弯唇浅笑,她饮酒微醺的嫣红脸颊,她漫不经心闲适把扇的模样都和他死寂的心,一同冰封在如今的白雪之下。
尤许看见殷洵抬手捏诀,只将白雪化掉,之后的无数岁月里,她无声地跟着他行于钟灵山中,看着他亲手种下一颗颗梨花树。
他不再喝茶,只饮她喜欢的酒,他也不再看史书典籍,只看她喜欢的志书游记,体会她当时看书的心情。
他如同当年那般在院子里练剑,她一开窗便能看见他,好似什么都没变,实则什么都变了。
他也常去钟灵山巅上看星空,一直看到日出,星空璀璨,日出明亮,他的眸底只有灰暗。
他在钟灵山布下法阵,不让别人进入,也让自己圈地为牢。
又度过了漫长的十年,满山的梨花树开了花,又如当年一般美好,只是花下的女子无处寻踪。
殷洵静静地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微微出神,他想起那年她睡在这竹塌上,花瓣落在她嫣红的唇角边,那时他将花瓣收入掌心,夜深人静时,他尝了那片花瓣,泛着甜意。
他回过神来,恰好又有一片花瓣飘落,他伸出掌心接住,而后拿起那片白花,放入口中。
只有苦涩。
尤许一直默默陪伴在他身边,只是他不知道。
钟灵山不分寒暑,不辨春秋,一人一魂便如此无限地重复一日日的时光,形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圈,与外界相隔。
尤许万万没想到这局面会有被打破的一刻。
打破这一刻的人竟然是“尤许”。
一日夜晚,尤许陪殷洵坐在树下,看他饮酒,谁知院门忽然被人推开,她顺着动静看过去,瞬间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出现在门口的人和她一模一样,身着一袭白色流云仙裙,头簪雪梨花,雪肤红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尤许都以为自己活过来了。
“尤许”对着殷洵微微一笑:“殷洵,为师回来了。”
殷洵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将手中的酒饮尽。
“尤许”缓步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怎么,二十多年没见为师,便如此生疏?”
尤许愣了愣,这个“尤许”不管是声音还是神态都像极了她。
殷洵的法阵笼罩整座钟灵山,他设置法阵下意识习惯都会允许尤许进出,不管尤许在不在,显然这个“尤许”身上是带有她的气息,才能顺畅的进入钟灵山。
尤许看向殷洵,却见他没什么表情。
待殷洵把桌上的那壶酒喝完,“尤许”拿出新的一壶酒,倒了一杯,推到他的面前,“我们师徒二人许久未见,确实需要借酒助兴,酒不够,为师这还有很多。”
殷洵垂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尤许”弯了弯唇:“如何,都是梨花酒,师徒二人谁的手艺更好?”
尤许一惊,来不及阻止也阻止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殷洵饮完后酒杯碎地,昏迷过去。
“尤许”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彻底昏死过去,眼睛精光一亮,笑得面部微狞:“果真同他们说的那般,你要是见到你师父,理智全无,甘愿受死。”
“我们明夙派死在你手上,”她拿出匕首,对准殷洵的头颅,“如今便是我的报仇之日!”
她高高举起匕首,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尤许心急如焚,忘了自己是残魂,扑上前想阻挡,而那匕首穿过她的身体,直击殷洵。
“哐当——”
殷洵抬手击中“尤许”的手腕,匕首落地。
“尤许”眼睛瞪大,尖声道:“不可能!这是噬魔之毒,你不可能......”
殷洵站起身子,冷眼看她:“想杀我?给你个机会。”
他捡起匕首扔给她,继续淡声道:“你还不够像她,若是你装得像,我给你杀。”
“呵,”这个“尤许”攥紧匕首,讥笑道,“疯子,当真是疯了!”
尤许怔住,连她自己看到这人时都有片刻恍惚,但殷洵能一眼辨出真假。
心酸疼痛从心间溢出,他活得太清醒,有时又太渴望给自己营造模糊。
那个“尤许”住了下来,住在第四间空房,她看起来很是着急,接连几日无数次企图刺杀殷洵,却无一得手。
谁都不会放任一个随时随地想要杀自己的人在身边,但他便这般做了,因为那身皮囊,他甚至不会对她动手。
能想出此计的人,相当高明有先见。
“尤许”又一次失败,恨得满眼毒意:“你这种人,为何还不死!”
殷洵打扫着院子,将落叶扫到树根下,语气无波无澜:“我说了,只要你装得像她。”
他只能死在她手上,若是妄想,那也只能死在神似她的人手上。
他甘愿以蛹做茧,以此编织一个赴死的美梦。
可世上哪有两个一样的人,装得再像也不是。
“可笑!”她嘲讽道,“你师父死了就是死了,神魂俱灭,永远不可能回来——”
她还未说完,殷洵便掐住她的脖子,表情阴翳,语气森冷:“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来啊!你根本舍不得这具身子!”
尤许远远看见殷洵垂了垂眼,果真松开了手,眼底满是沉潭死寂。
“尤许”得意一笑,见杀不了他,便也不让他好过,用那张脸那张嘴,说尽残忍的话,企图踩碎他所有的幻梦与希冀。
而殷洵没再对她动过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连这具身体的声音都在珍惜。
每一个字音都让他无比深念。
在一旁只能静看的尤许,发现了“尤许”眼中与日俱增的绝望,她开始还不懂,直到第十日的夜晚,“尤许”再次刺杀失败,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彻底被绝望笼罩。
尤许飘到床边看她,只见她攥紧拳头,咬牙恨道:“爹娘,对不起,是女儿无用,用尽魂魄也报不了仇......”
尤许猜她是想哭的,也不知为何没哭出来。
“尤许”的自言自语到半夜消了音,呼吸也停了,完全没了气息。
尤许正觉奇怪,抬手去探她的心脉,谁知忽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她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直至天光破晓时,晨曦落进窗户,尤许的知觉慢慢回笼,有了实感,身子沉重僵硬。
她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再是透明状,而是实体。
,像是用什么东西塑成的,没有心跳和脉搏,感觉整个身体都是空的,却有五官五感。
尤许倏然明白那人为何悲极不哭,是因为没法哭。
她摸了摸四肢,像摸到瓷器一般,温度微凉,触感硬,灵活度也不如常人。
她还未琢磨清楚,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唰唰”地扫地声,殷洵已经起了。
尤许心绪猛地狂跳,鞋也没穿,急急忙忙跑下地,推开了门。
“咯吱——”
木门一开,扫地声停了,殷洵动作一顿,抬头看去。
两人隔空对视。
尤许一怔,只见他定定站着,眼睛顷刻红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
从未见他哭过,当初在地穴要被蜈蚣大妖吃掉的少年没哭,站在无望山崖上赴死也未红过眼的他,如今却是看了这一眼,他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过脸庞。
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妄念成真。
尤许弯起了唇,朝他伸出手,轻轻地说:“殷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