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哭啊?”彭彭担心地循着哭声走到房门口,顺着漏开的一条小缝往长廊另一头看了一眼。
木墅里少女的哭声已经持续了一整晚,所有玩家全部起床,一小时后各自麻木地躲在房间里发呆。
“我给你们总结一下她哭的规律啊。”彭彭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是忍——”
走廊尽头的哭声渐渐停歇,直至寂静无声。
彭彭严肃地在心中读秒,数到二十,“忍不住了!”
外面哇一声清清亮亮的爆哭,如同新生儿般有力。
众人不得不堵住耳朵,两分钟后,彭彭喊道:“意识到自己没出息,再忍——”
走廊上伴随着打嗝的哭声渐渐平息,又一次进入循环。
钟离冶虚弱地躺在地上,喃喃道:“如果是在现实世界,我会把这家旅馆投诉到破产。”
屈樱把门缝关严,又拿了一床被褥勉强堵了堵,哭声终于小了点。
千梧忽然问,“这么吵不可能睡着,外面有多少间房亮灯了?”
江沉知道他的意思,“有四间房没亮,今晚至少死了四个,恶鬼比想象中猖狂。”
“这个本是一把钝刀,大家被热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同行人死时也悄无声息,或许不知道哪一天晚上就轮到自己头上。”屈樱轻声说,“果然,神经从不真正温柔。”
“你们说,凉玉神为什么偏偏赶着人家下山化形时走啊,这不是渣男行径吗。”彭彭嘟囔着,“我要是她我也哭。”
千梧摆弄着那把钥匙,“小时候听人说,顺从祈愿生的野神是有使命的,来源去处都不随心。或许是另一地饱受火山折磨的人们心愿太强,他不得不被召唤,临走时才匆匆给留留写一行字。”
彭彭闻言眼神空有些发空,许久才轻轻啊一声。
江沉一直在擦刀,爆发的哭声持续挑战着指挥官先生的神经,他沉声道:“成精的桃真是可怕的生物。”
彭彭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要想,假如你身不由己忽然走了,千梧一个人留在原地等你,等了很多很多年,终于知道消息的那刻或许他也会爆哭整夜呢。”
江沉唔了一声,放下刀,朝千梧看过来。
原本蹙眉不耐的人若有所思,眼神下意识透出温柔和怜爱。
彭彭面无表情走开,“我是狗吧。”
“你应该不会哭吧。”江沉似是有些无措。
千梧显然拒绝回答这种白痴假设,面无表情地用钥匙拨拉着红烛玩。
哭声直到天大亮才彻底止歇,屈樱三人各自回房去补觉,千梧则放心不下跑到留留房外看了眼。门半开着,凉玉神的雕像又变成了手办大小,被她攥在手里。她倒在地上大字型昏睡,两眼肿成了真桃。
“果然是可怕的生物。”江沉忍不住再次感慨,“凉玉神真的知道她化形后这么难缠吗?”
千梧忍不住发笑,提留留从外面关上了门。
他们往回走的路上,一个戴眼镜的男玩家从内廊拐出来,冲他们招了下手。
“两位,讨论一下吧。”他说,“仅仅三晚已经死了七个,走了一个,我们只有十三个人了,而且死亡的速度在加剧,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两三天都撑不过。”
江沉说,“留留是凉玉神曾经贴身收着的桃,她在这,就会勾出地下无穷的恶鬼。”
“我们也查到一些线索,基本猜到这一点了。”对方并不意外,眼神瞟了一眼留留房间的方向,压低声道:“你们来一下,我们有道具跟你们分享。”
江沉不动声色在千梧手上攥了一把,千梧轻轻点头,跟在他后面。
彭彭和钟离冶显然是被从回笼觉里强行抓来开会的,僵坐在竹垫上脸色不善。
门一关,彭彭说,“你俩,管管这帮丧心病狂的,他们昨晚有人偷看到是留留身边衍生出了黑影恶鬼,现在计划着杀留留。”
其余玩家沉默不语,但这种时候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
钟离冶皱眉道:“再跟大家重申,千梧和江沉已经和留留谈过了,她很大可能会自己离开汤泉山。这中间的故事你们不知道,她无非是在等凉玉神,我们已经帮她打开——”
“没关系。”江沉忽然打断钟离冶,镇静地走到长桌边坐下,“刚才听说你们有杀留留的道具?不妨先拿出来看看,大家交流交流线索。”
“我们不仅有,还有不止一件。”领他们进来的男人小心翼翼拉上了门,压低声音道:“从上一个屠杀本出来,我拿到了一样东西,当时觉得有点古怪,boss的礼物之前也拿过,但屠杀本里明明没有boss。”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福袋里摸出道具来,是一把雪白的陶瓷折叠刀,刚刚好能放在掌心里的尺寸,按下上面的机窍,刀刃无声弹出,无比锋利。
彭彭忍不住吐槽,“很多人都有刀吧,这可能就是个通关小赠品,给你防身用的。你把我们找来就为了这?”
“起初我也不觉得是什么重要道具,但歪打正着,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个桃精的。”对方说,“昨天下午她来倒茶,我的福袋放在桌上,她手指只是扫过我的福袋就被割了很大一个口子,血流半天止不住。我这个福袋里可只放了这一把刀,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千梧眉心忽然一动,“还有谁有道具?”
玩家们纷纷缄默。
“别藏着掖着,现在来看,屠杀本存活者人人有道具。”千梧说,“但每人的道具可能指向不同通关办法,你们都藏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女生迟疑道:“我拿到的跟他差不多,是一把斧子。”
她说着从福袋里小心翼翼掏出斧子来,足有她小臂长的一把利斧,斧刃精薄,刃上有丝丝冷光,光是看一眼就觉得锋利。
在她之后,剩下的玩家也陆续掏出道具来,刀斧锯应有尽有,都是杀人的东西。
“死去的那些人也一定都有道具,他们不可能没人想到用道具去抵抗恶鬼,说明这些东西对恶鬼无效,那么就只能是用来杀死留留的。”一开始领千梧他们过来的男人说道:“神经的暗示很明显了。各位,什么时候动手?”
一层窗纸捅破,众人立刻低声讨论起来。江沉蹙眉不语,千梧忽然伸手对那女人道:“斧子能给我看看吗?”
对方很警觉,“你要干什么?”
千梧挑了挑唇,“看看就还你,大家都是有道具的人,不会霸占你的东西。”
对方犹豫片刻,没有否定,也没有主动递过来。那把斧子放在桌上,千梧便伸手握住沉甸甸的斧柄,将它提了起来。他手腕纤纤,素手执重斧,显得那把斧更狠戾残暴。
千梧将刀刃拿近贴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冷刃在黑眸中留下一线寒芒,片刻后,他随手拿了一只琉璃小茶碗,在斧刃上轻轻划了一划。
温润的琉璃瞬间被切割开一道深深的裂口,千梧一口气将它推到底,琉璃碗无声而丝滑地被切成两半。
正在讨论的玩家们不由得停下。
“这斧子有点厉害,切这种东西和玩一样?”
江沉了然,“或许除了杀桃精,也很擅长切割玉器一类。”
千梧没吭声,眼神扫过众人各自的道具,起身道:“其实留留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已经答应尽快离开汤泉镇。你们不必动手。”
“劝过她?怎么做到的?”众人有些发懵,“你们还知道什么?”
千梧没回答,径直推开门离开房间,江沉跟在他身后两步,回头说,“你们不信的话,不妨等到夜里看看她走不走。杀boss本来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别拿命冒险。”
两人一直走到长廊的另一头,千梧才倏然停下脚步。
“一把斧头,砍死留留能出本,割断玉匣也能出本,一个副本有两种逃生方式。”他声音极低,看着窗外的山林,“神经到底在干什么?”
“善也能活,恶也能活。它会养得人越来越独,习惯遵循本性行事,直到完全融入神经。”江沉蹙眉,片刻后哂笑一声,“不知道这点算不算从我身上学来的,倒很擅长收买人心。”
千梧低头看着手里的钥匙。
从屠杀本里出来,人人都拿到一把利器,能杀桃妖,也能开锁。只有他只拿到一把钥匙,并无其他选择。
江沉低头看着钥匙,“有区别对待的地方,大抵都是随我。”
坚毅硬朗的男人低眉时格外温柔,千梧下意识用唇蹭了蹭江沉的额头。
“千梧!”
彭彭和钟离冶从里面出来,彭彭问,“屈樱呢?你们看见了吗?”
千梧摇头,“她没和你们在一起?”
钟离冶说,“刚才那家伙去找你和江沉时,屈樱也出去了,但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彭彭忽然有点慌,拉着他们挨个房间去找,终于找到最后一间,是留留的房。
刚靠近,他们就听到了屈樱说话的声音。
千梧比了个嘘声,轻手轻脚走到门边。
两个女孩子正坐在床上一起收拾东西,留留要出远门,一堆破破烂烂都要带。衣服被褥都不讲究,带上的反而是什么大铁锤,掩门的木头塞子,叠成一摞的节日贴画……无数破乱小玩意塞进一个大包袱,少女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用力把它们提起,里面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屈樱一脸茫然,“你真的要带这些东西走?”
“要带的。”留留摸着包袱说,“这里面的破烂,都是神明大人摸过的东西,都是我的宝贝。”
屈樱闻言似乎恍神了一瞬,留留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才回过神,颔首轻笑道:“竟然那么虔诚地喜欢一个人啊。”
留留闻言双手把沉重的包袱放回床上,说道:“不是的,不是喜欢,是必须。”
“从懵懂混沌起一点点养出元神,再到化形,那么漫长难消磨的时光,是他一直陪着我啊。”留留轻声说,“失去了他的陪伴,我做个桃不好吗?要这漫漫人生干什么啊?”
留留志气满满,转头又兴高采烈地去拾掇衣柜里的破烂。
屈樱坐在她背后的床上,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她无声地擦着眼泪,一字不语。
“你们有人见过她之前在福袋里开出的相框吗?”江沉低声问,“自从那天起,她就不太对劲。相框里应该不是她告诉我们的餐厅相片。”
众人无声摇头,千梧拉了一下江沉,拉着他悄声离开。
黄昏日落时分,留留最后一次指挥打杂工,为木墅里的每一间汤房开汤。
她把玩家们都叫到长廊上。
“告诉你们啊,我的人生忽然有了新的方向,我要走啦,今晚就是和各位的最后一面。”她笑盈盈地对大家说,“我走之后,可能也就不会再有爱吃人的妖怪出没,算你们走运!但是友情奉劝你们,一方水土有一方生计,即便暑热难消,凉茶只饮一杯,切莫贪凉。”
玩家们沉默不语,对副本里的boss,大多数人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屈樱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不久前痛哭过一场,问道:“东西带全了吗?”
留留晃了晃背上叮咣作响的包袱,“都全了。”
“你要去哪找啊。”彭彭忍不住操起老父亲的心,“你认不认路啊?”
“不知道,走到哪就找到哪吧,世界那么大,说不定有数不尽的火山呢。”留留笑眯眯,两手拉着腋下的粗布带子,转头憧憬地看向远处无尽的山野。
“可能找不到。”千梧忽然说,“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我知道啊。”留留声音依旧很脆,“但我的生命是无尽的,我可以一直找下去。如果有一天再碰到他,他可能会吓一跳,毕竟我做桃时丑得要死,做了人却一不小心长成见所未见的大美女。”
江沉语气淡淡的,“可以,保持你的自信,跟他成亲洞房。”
“……”
原本望着原山憧憬眺望的少女忽然回头,皱眉看着江沉。
“你怎么把我对神明大人的崇拜说得这么肤浅?”
江沉语气带着淡淡挖苦,“哦?那你都崇拜他什么?”
“我崇拜神明大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脸颊。”留留掰着手指头想了想,“腿,胸,或许还有臀——”
“你就是想和他洞房。”江沉面无表情打断,“别狡辩了,你就是馋他的身子。”
留留哼了声,“随你怎么说吧。”
少女重新回过头,迈出长廊,站在木墅的屋檐下,张开双臂对着山林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他,跟他说,谢谢你的陪伴。”
轻轻的话语落下,汤泉镇各家各户温泉的汩汩声忽然更加嘈杂起来,月上晴空,山岚雾气大盛,身材娇小的少女背着那包破烂消失在了雾中。
雾气消散后,山顶忽然再次响来夜晚的钟声。
钟声嗡嗡,自上而下传遍家家户户。
那是副本里最后一声钟。而后山峦与村庄分解消散,无尽的潮热顷刻退去,千梧忽然感到有熟悉的布料摩擦在自己手背上,扭头却见江沉已穿回了他那件硬挺的长风衣。衬衫扎在那条漆黑沉重的皮带里,指挥官先生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倨傲。
“结束了!”彭彭惊喜地低头揪着自己的衣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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