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人踩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脚下发出参差不齐的吱嘎声。小楼朴素雅致,走廊右手边顺次是厨房,仓库,茶歇与餐厅,左边则是夜幕下的山林和远方的灯火。
“这是外廊。”留留小碎步走在前面柔声解说,“在前方将近尽头处右拐进入内廊,内廊分两圈,大人们的起居和汤池都在内廊。”
说着话,众人已经转进第一圈内廊。
“外廊是宽边,内廊是长边。”彭彭在旁边嘟囔,“在外头没发现,这房子长比宽长这么多啊。”
“不是没发现,是在外面看确实没有这么夸张。”江沉语气平静。
彭彭惊讶地张了张嘴,看见留留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内廊左右两侧都是汤池,糊着明纸的拉门上依次挂着门牌,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湿热白气。
空气中飘有淡淡的芬芳,随着他们的脚步,气味似乎在发生变化。
“每一个汤泉有自己的功效,有的会加一些花草,所以气味不同。大人们可以留意门脚旁的牌子。”留留细声解释道。
千梧这才发现每扇拉门旁立着的小小脚牌。
手边这一间是“思源汤·凝神”
留留带众人一路走到走廊尽头,说道:“内廊第一圈就是汤池了,从这边再向里拐进入内廊第二圈。第二圈是睡房,睡房与汤池门牌一一对应。为了方便我们侍候,大人们选择汤池后,晚上要选择对应的睡房入住。睡房都是一样的,没有好劣之分。”
“可否两人同泡?”江沉问。
千梧挑眉瞟过去,江沉神情一派自然,就像商量军务要事一样正经。
留留刚刚恢复正常的脸颊再次蔓上绯红:“可、可以的!但我们是按照客人第一天的选择开池,分享汤池的客人要一直分享哦!睡房也要分享的!”
“嗯。”江沉淡然点头,“理当如此。”
玩家们堵在走廊上窃窃私语,屈樱他们三个讨论了一会,屈樱问道:“留留,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当然不是的。”留留像被吓了一跳,手掌遮在嘴边小小声说,“汤泉镇依靠温泉富庶,老板们一个个脑满肥肠,我只是一个好看的小丫头。”
千梧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什么呀?”留留有些羞地看了千梧一眼,声音更低,“我说认真的,虽然我清贫,但是我很可爱。”
“你老板呢?”钟离冶问,“为什么我们不见老板。”
“老板不常在店里。他的私宅还要再往山上走,那附近商铺旺盛,离寺庙也近,他平日无事不会下来看店的。”留留耐心解释,“在这看店的,只有我和一个厨子,还有后头操作汤泉的几个工人。你们有事就和我说好啦。”
她边说边引大家参观卧房,千梧等人脚步稍缓,落在队伍后面,彭彭低声道:“她看起来不像boss。”
“嗯。”江沉点头,“老板轻易不下山,或许是一种暗示,只有在触发死亡条件时才会触发老板。”
屈樱:“但这个留留起码应该是个重要npc吧。我们这次的身份是游客,除了呆在这泡汤享受,难道就没有别的任务?她似乎真的只把我们当游客对待。”
千梧没吭声,他的视线穿过前面众人落在少女的背影上。
少女浅粉的和服将这间木屋装点得生机盎然,声音清脆而甜软,无论羞赧还是打趣,都仿佛能让人从副本的紧张中挣脱出来。
“唉,这还简陋呀?”她小小声问,狡黠说,“你去山上走一圈,回来就发现我们的卧房是最气派的了!不说别的,单就这个床铺,就比别家店宽上半寸呢!”
“或许不仅仅是个npc。”千梧淡淡道。
江沉看向他,他轻声解释,“她太鲜活了,从前的副本npc都不像她这样。”
话音刚落,留留着急进去给客人展示暖桌下“颇具巧思”的收纳篮,脚绊到门槛,一个大马趴摔进屋里,发出地动山摇的一声。
“……”
留留飞快起身整理衣裙,“没看见,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千梧表情出走,又淡淡道:“以她的心智,或许也不足以当个npc。嗯,这样就都能说得通了。”
参观完毕,众人各自选择汤房。
彭彭把那些门牌又重新看过一遍,跑回来时有些拿捏不准。
“凝神、静气、安眠、健体、深思、明目、舒心、通络、开智……都是很常见的功效,唉,说白了都是扯淡的,洗澡水里加点花草能有多大用啊,包装噱头罢了。”他嘟囔道:“从字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危险的含义,咱们怎么选?”
“我们选安眠,你们随意。”江沉已经不费力地做了决定,“汤泉分开,各自小心。”
玩家们各自散去,屈樱进了“静气”,钟离冶选了“深思”,彭彭原本要去他对门的“舒心”,被钟离冶强行拖回来,塞进了隔壁的“开智。”
“不管有多大用,有一点是一点。”钟离冶说,“去开开脑子。”
彭彭委屈地站在门里摸鼻子,“我还需要开智??”
话音未落,蒸腾而起的白雾已经模糊了他的轮廓,他一句话的功夫就被湿气糊嗓,差点窒息,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
江沉推开“安眠”的汤池房门,这一汤倒反而没什么花草香料的气味,纯白的水雾在室内蒸腾。湿度极高,仿佛汗蒸房内,吸一口气吸进去的好像都是水。
入门处的衣架上摊开挂着两件泡汤的浴袍,江沉和千梧刚踏入,留留就飞奔赶来。
“我,我帮大人们换衣服!”她羞红着脸低头说。
江沉冷静微笑,“不必。”
话音落,他随手将拉门拉上,把色虫上脑的小丫头挡在门外。
屋内水气四溢,温泉水汩汩地流淌着,千梧换浴袍时一声没吭,直到赤脚走入汤池坐下来,依旧沉默。
江沉去汩汩声最大的地方摸索了一番,发现入水口是在窗户中轴线对应的地板下。将手伸进汤池,水温比他想象中高,尤其入水口附近。
“你坐到这里对角线去。”江沉说,“那里稍微不那么热。”
许久,千梧才恹恹道:“都一样。”
他开口时嗓音完全哑了,被水汽糊住的音色不再清亮,像是醉入深处,又沙又软。
千梧泡在汤里,大脑逐渐空白。
“热。”他说,“死了。”
江沉很没男友义气地笑出了声,走到他身边赤足下水,千梧皱眉道:“保持半米距离,热。”
“你觉得这东西能安眠吗?”江沉认真问,“我似乎觉不出和普通温泉的区别,除了水温更高点。”
“能吧。”千梧无欲无求地说道:“热昏过去,自然安睡。”
江沉笑得差点呛进水里,正本能地想凑近攥一把他的手,又被千梧倏然转过头面无表情的视线逼退。
朦胧水汽中,画家垂眸养神,白皙的面颊上尽是桃色,桃色顺着纤长的颈向下蔓延,水中松动飘开的浴袍露出锁骨,那股桃色便一直向下蔓延。
红唇胜血,千梧热得狠了,一次次地舔舐嘴唇,偶尔睁眼看看面前的水面,黑眸中茫然放空又波光粼粼。
画家本人,正是一幅人间佳画。
江沉伸手从旁边的衣服里摸出福袋,向他靠近。
快要挨上时,千梧睁眼警惕地看过来。
“热。”他说。
江沉把手中的冰袋在他眼前晃了晃,“聊有胜于无,你把这个绑上。”
“唔。”千梧眼神松动,“好。”
他一动都不想动,任由江沉把冰袋系在脑门上,在脑后绑了个结。
神经里的小道具发挥稳定,即使在湿热爆表的汤房内,小冰袋仍然持久地在脑门上丝丝地输送清凉。千梧激了个哆嗦,感觉神智慢慢回到躯壳里。
江沉在他旁边没有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千梧嗓音依然沙沙的,冰袋控制住了他想发脾气的念头,他缓了缓,说道:“我在想上一个副本。”
江沉闻言微愣,正要问什么,千梧又说,“不是在想画,是在想那把钥匙。”
“钥匙?”
千梧闭眼伸手摸过福袋,从里面掏出那把金色的小钥匙。
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他来回把玩了一会,轻声说,“这其实不太像一个道具。”
江沉:“怎么说?”
“前面的道具都与守本的boss有关,这个钥匙却来得没头没尾。”千梧揉了揉鼻梁,叹气道:“你还记得商人棺材上的话吗?”
江沉回忆了片刻,“收藏家,商人之棺。贪心者死。”
“嗯。”
“哪不对?”
千梧闭目养了一会神才说,“也不是哪不对,就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江沉有些惊讶,思考片刻,“哪里违和?商人是收藏画的人,如果画是瘟疫之源,他的贪婪导致死亡。后面的玩家也是一样,越是拼命想要拿画,死得越快。”
“玩家们因贪心而死是合理的,画原本就是逃生的累赘,只是因为有分拿,所以他们被迷了心智。”千梧说,“但商人凭借自己的财富而收藏喜欢的画,有什么不对?这并不能说贪心。”
江沉惊讶片刻,“有点道理。”
千梧闭目没有再吭声,江沉替他正了正脑门上的冰袋,思忖后总结道:“三种可能。要么是少了一句,贪心者死,攀附风雅者死。要么是那句话只解释玩家的逃生机制,与商人本就无关。要么……那句话有其他含义。”
千梧闭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他热得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内心挣扎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又说道:“你觉得哪种可能性大?”
江沉说,“少一句,不太可能。那些话是刻在商人棺材上的,也不像与商人完全无关,那就只剩下——”
“嗯。”千梧手里捏着那把钥匙,“是,我热得无法思考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你把它们串起来了。”
“你有看过法典吗?”
江沉点点头,“瘟疫村庄那个副本的生存法则只有两句话,一句对应雾中的幻象——漠然者为真,一句对应拿画——怀璧其罪。”
“看吧。”千梧淡淡道:“没有贪心者死。怀璧其罪才是本质的死亡触发条件,贪心无非会让本就该死的人死得更快。”
太热了,他说到最后半句,嗓子已经哑没音了。
千梧长叹一声,绝望地瘫在汤池壁上放空。
“要泡到什么时候?”他问。
江沉说,“要不我们出来吧,直接回卧房休息,留留似乎没有规定。”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敲响了。
笃笃笃的敲门声,虽然小心翼翼,但又有些跳脱,让人一下子就和那个小丫头对上号。
“我来送汤中茶水。”留留在外面叫道:“二位大人,我能进来吗?”
江沉和千梧都没吭声,几秒种后,留留自己拉开了房门,探进一个脑袋。
“我进来了奥。”她说。
依旧没人理,小丫头窸窸窣窣地在门槛外脱掉木屐,赤脚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竹编的大托盘,托盘上一只盈盈绿的翡翠茶壶,两只小茶碗。
“这是什么?”江沉问。
“汤泉镇的凉茶,解暑用的。二位大人,火山汤不可久泡,满足后就请回房休息吧。”她说着在池边软软地跪坐下来,恭恭敬敬把托盘捧在他们面前。
似乎是看到了千梧和江沉泡泉时被水热蒸红的脸颊和脖颈,她羞得不敢抬头,但又似十分激动,浑身颤抖着。
江沉盯着翡翠茶壶许久,问道:“一定要喝吗?”
“当然不强迫。”留留说,“只是为大人们好哩,暑热难消,泡一夜火山汤,啖一口清凉茶,这是汤泉镇从古时就流传下来的习俗。”
“泡一夜火山汤,啖一口清凉茶。”千梧闭目重复,轻轻挑起唇角。
画家唇边的笑在水雾的衬托下更显艳丽,他轻声道:“倒是很有风格的一句俗语,喝吧。”
江沉点头,提起茶壶在两个小茶碗里各倒了半碗,将其中一碗递给千梧。
茶碗也是通体翠绿的,触手比冰袋更要冰凉,里面的凉茶丝丝地冒着冷气。
千梧只尝了一口,眼睛亮了。
“不错。”他忍不住称赞,“有点酸甜,但味道很淡,冰凉的口感很突出。”
“大人是懂茶之人。”留留低头乖巧道:“清凉茶在清凉二字,不需要有什么味道,仅有的那一点点味道,也是为了衬托清凉的。”
江沉半碗茶入口,也顿觉浑身通络。
非常奇妙的一种感受,一口凉茶入喉,像饱食甜腻后的一口清咖,将前面的燥腻全部化解,由里而外尽是舒爽。就连刚才的热,也变成了爽。
千梧把壶提起来,皱眉。
“没了?”他难以置信地揭开壶盖倒过来晃晃,只有两滴凉茶落在竹垫上,洇开两片暗色的水痕。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那些水痕,咽了口吐沫。
“还想要。”千梧说,“能再来一壶吗?”
留留点头,正要开口,江沉却忽然道:“不要了,燥热后喝太多冰冷的东西容易生病,劳烦你,我们马上就回房休息了。”
留留闻言笑道:“知道了,二位大人自便吧。”
人走了,江沉回过头,对上千梧幽幽的眼神。
“什么意思。”千梧十分不满,“一口茶而已。”
“刚说完贪心者死,这么快就忘了。”江沉叹气,正了正他脑门上再次逃跑的冰袋,说道:“或许是我太咬文嚼字,但那句啖一口冰凉茶,一口,总让我有点介意。”
千梧恍然,黑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有些发愣。
“会有这种意思?”
“不确定。”江沉摇头,“但毕竟第一夜,小心为上吧。”
所有玩家陆陆续续结束泡汤回到房间,留留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的床铺。所有床铺都是席地而睡,“安眠”那一间里放了两副。两个床铺间隔了约莫一个拳头的距离,仿佛能让人想象到小丫头摆床时的纠结。
江沉从小气燥,体温偏高,千梧果断把他的床往外挪了半臂,平躺在被褥上,闭目片刻后,默默翻身把褥子掀了,直接躺在地上。
彭彭等人路过门口,啧啧道:“千梧大佬还是那么怕热啊。”
钟离冶眼神有些担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怕热的人,可惜我有个懂气理的师弟不在,不然可以让他给千梧看看病。”
“我没病。”千梧闭目冷声道:“出去。”
彭彭小小声对江沉说,“你看,只要一进这种很热的副本,队里两个大佬就变成只有一个大佬了。千梧自动战损,少帅可要撑住啊。”
“你再说几句,他要赶你出队,我不会反对。”江沉挑挑眉,“凉茶都喝了吗?”
“喝了。”
“喝了。”
屈樱问,“那茶很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说不准。”江沉语气稍顿,眼神扫过四周,低声道:“不要贪饮,小心点。”
众人点头。
木墅里的灯暗了大半,夜已深,留留打着哈欠提着一盏灯,挨门挨户地检查房门有没有拉严,和客人们道晚安。
小队众人散去,江沉把门拉紧,躺在千梧身边。
千梧一直很安静,闭着眼睛,像是死了。
“你还好吗。”江沉望着天花板轻声说,“我都听不见你喘气了。”
“热。”千梧仿佛就只会这一个字。
他蹙眉闭目许久,才又说道:“我实在难以相信,卧室竟然不比汤房凉快多少。一无空调,二无风扇,这里的人都怎么活?”
江沉叹息一声,窸窸窣窣地起身,到茶几旁随手拿了一个竹编的托盘。
千梧听到声响,挣扎着睁开眼看过去,却见他用军刀切割那个托盘,平滑地割去上面两个角,又在下边割出一个手柄的形状。
“干什么?”千梧没反应过来。
“给你扇扇子。”江沉说着把丑陋的扇子伸过来,在他脸颊旁轻轻扇动,“你快点睡,睡着了就好了。”
扇子的风不小,但也是温吞吞的风,并不清凉。
千梧却觉得有些感怀,他看着江沉,片刻后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细细的风在脸颊旁扫过,江沉坐在他旁边替他扇着风。指挥官先生显然也被暑热折磨得昏昏欲睡,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随手翻着神经的法典。
不知过了多久,千梧睡着了,意识朦胧之际,他感受到江沉放下扇子摸索回他身侧也躺下,而后才放纵睡意席卷。
暑热一直蔓延到梦境中,那是一股能将人吞噬的暑热,愈演愈烈,躁得人辗转难安。
过了不知多久,千梧依稀感到豆大的汗水顺着自己脸颊淌下,他在痒丝丝的感觉中睁开眼。
小屋里一片漆黑幽静,江沉睡在他身边,呼吸比平日都沉,或许也是暑热的缘故。
千梧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努力再睡,却忽然听见一丝诡异的声音,从一层墙壁相隔的另一间睡房传来。
像有什么野兽正在大快朵颐地吃肉,牙齿切割开肌肉,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肉还夹着骨头,嚼到骨头时那咔嚓咔嚓的脆声十分惊悚。
痛快地大嚼特嚼一番后,隔壁传来咕咚咕咚接连几声吞咽,像是血肉混着骨头渣子一起吞下,而后,那东西打了个嗝。
千梧毛骨悚然,就连暑热都消去了大半,他正欲起身,熟睡的江沉忽然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
“别动,继续睡。”江沉闭目用极轻的声音说,“我们房门外也有一只,犹豫半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