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五个人在千梧房间里开小会。
“剩下七个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蒋阳阳和男模时梁。”钟离冶说,“每天都有非必要减员,还剩整整五轮淘汰,太残酷了。”
“蒋阳阳今天来找过我,情绪很糟糕。”屈樱轻声道:“她算神经里难得的敏感天赋很高的玩家,但对这个本毫无线索。”
千梧闻言轻笑一声,托腮拄在桌上,“这都第四个本了,还在靠找线索求生,能活下来实属蠢人有蠢福。”
“你一句话骂了这屋里所有人。”彭彭冷漠道,又指向他身边,“包括江沉。”
江沉淡定开口,“习惯就好。”
彭彭:“……”
手边的酒杯里还剩一点酒,千梧晚饭后找小丫头讨来的。曲京的好酒是甘冽的竹叶青,一点点就让整个人都仿佛腾了起来。
他面颊略带红晕,坐直身子,“在神经里刷本,从进入副本第一秒开始,就要去琢磨boss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完全理解它,才会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出去。”
“那阿九是什么人?”彭彭问。
千梧冲江沉一抬下巴,“把生存法典打开。”
“对哦,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东西了,一进这个副本就被撕票恐惧支配。”彭彭忍不住咋舌,“但我们现在好像没什么线索来验证。”
“怎么没有。”千梧瞟他一眼,“让我们来赌三条与阿九相关的生存法则。”
江沉已经翻开法典,瞟他一眼,把法典竖了起来。
千梧笑着轻轻晃小木盅,“阿九怜惜有才华的人,不忍他们步其后尘,欲杀之。”
“中了。”江沉垂眸注视着法典。
千梧继续说,“但阿九是个温和的人,若对方执着,她不会强行干预。”
江沉继续无声点头。
千梧笑了笑,把剩下一杯底的酒干掉,“阿九不偏执杀人,但也懒于主动救人。她十足孤高,她的仇怨,故事,帮助,都只给她看得上的人。所以想要她的东西,首先要让她喜欢你。”
安静的房间中,唐剪烛噼噼啪啪地爆着烛花。千梧微醺后心情好,用一支黄铜烛剪轻轻拨弄着跳跃的烛焰。
“全中。”江沉把法典摊平在众人眼前。
“我觉得——”彭彭向凳子上一指,“千梧可能是神经的创造者,不,他可能是神经本体,化形隐藏在我们之中看笑话。”
千梧轻声笑,伸手拿过旁边塞着的小酒坛,“你说是就是吧。”
江沉伸出手压在坛塞上,“差不多行了,失眠已经好了,酗酒的毛病还不改。”
千梧挑眉,“今天是谁跟发爷说,我这种臭画画的不听管,越管越容易逆反?”
江沉轻叹着收回手,神色中有些放纵的无奈,“我今天可没说你是臭画画的。”
“有些话,听一次我就会记一辈子。”千梧扯扯嘴角冷笑,给自己倒半杯,又伸给江沉,“你要不要?”
江沉眼中似有心动,最终还是克制摇头,“今晚总得有一个清醒的。”
钟离冶站起来道:“夜深了,咱们回去吧,子时后都出来集合。”
“别有太大动静。”江沉稍思量,手指敲敲桌子,“钟离跟我们一起行动,屈樱看着点其他玩家的动向,彭彭,你盯着发爷,别让他半夜出来搞鬼。”
“好喔。”彭彭随着钟离冶站起来,转身往门口走两步又回过头,冲千梧说,“你睡觉前把吉字牌系在手腕上,听到没?”
千梧闻言才想起来还有那么个东西,低头在身上拍了拍,摸出那个小牌,在指尖晃了两圈。
“多操心你自己。”千梧笑着对他说,“睡前好好洗把脸,小心腮红蹭在枕头上。”
“……”
彭彭骂骂咧咧地扭头走,屈樱和钟离冶忍笑跟在背后。
等人都走了,千梧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的夜空,片刻后,张嘴,打了个带着酒醉的气嗝。
“……”江沉声音温柔又无奈,“你怎么回事,突然喝起酒来?还没搞清楚阿九的故事呢,提前代入?”
“不是。”千梧声音很轻,酒后嗓子里软绵绵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
他的视线望着窗外的月亮,片刻后忽然挪回来,望进江沉的眼眸。
“那件事,你当时知道。”他低声笃定道。
江沉收拾桌面散乱的酒杯酒坛的动作一顿,而后继续拾掇,低头看着桌面随口问,“什么事?”
“别装。”千梧轻轻蹙眉,叹一口酒气,“我人生第一个小型巡回画展,在英格兰被人砸了那件事。”
江沉手腕顿住,半晌后放下酒杯,低声道:“满口醉话,赶紧上床睡觉吧。”
他说着起身往洗手间走,千梧却对他背影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对一个人的了解也能随着分手而消逝啊。”
“我十岁就和你一起了。别说分手三年,哪怕三十年,你比现在又变了很多种样子,我也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千梧带着醉意吹着脑门上的碎发,“你今天要真是第一次听说那件事,不可能是这种云淡风轻的反应。拿装腔作势敷衍宴会小姐的话术敷衍我,只能说明你心虚。”
江沉背对着他停住脚步。
“那年那晚,英格兰酒吧,比罗是你叫来的?”千梧继续问。
江沉回过头,等在背后的那双黑眸似是被醉意蒙上了一层失焦,但却又清澈得让人心软。
“是我。”他终于败下阵来,无声一叹,又说,“我那天攒了一场晚宴,路上遇见那桩事,实在走不开,只好让比罗替我去街头找找你。”
“还在说谎。”千梧无奈地笑,“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晚在酒吧醉得趴在桌上,醉醺醺地总觉得看见了你,当时还以为是错觉。”
江沉无言以对,千梧带着醉意慢吞吞地站起身,走上前来。
“抱歉。”江沉终于垂眸道:“是,比罗是我找来的,我也在酒吧看了你一会,实在放心不下……但你不用太介怀,我从来没有过看你狼狈笑话的意思。”
“我知道。”千梧抬眸注视着他。
江沉静默许久,打破那分宁静,“那……”
“忽然很想吻你。”千梧说。
江沉一怔,“什……”
“就一次。不,暂定就一次,后面忍不住后面再说。”
带着醉意的画家放纵自己地伸臂揽住前情人的后颈,带着酒气凑上去,在他嘴唇上轻压。一触即离,刚刚离开一毫米,却又忍不住再次重压过来,又咬了那片唇。
许久后,千梧推开他,额头枕在他锁骨上,在他胸口深深地舒了口酒气。
“暂定就一次,后面忍不住后面再说。”江沉嗓音低沉,“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有多不是人吗?”
千梧笑了起来,“确实。但还好吧,毕竟和前情人在一起,好像不用那么多道德伪装。”
江沉没有吭声,片刻后伸手笼住了他的头,轻轻揉着。
“神经即是深渊。”他埋头在江沉胸前喃喃道:“我已经预感到,自己一只脚踩下去了。”
江沉嘴唇上还留着一丝痛,许久,年轻的指挥官抬手,手指轻轻按压过被吻过的那处。
“如果我是深渊。”他低声道:“无论在这里还是外面,我都愿意与你共沉沦。”
千梧脸埋在他胸前嘶嘶地笑,片刻后抬起头,脑门上压得有些红了,衬着黑眸透彻如水,红唇一点清艳。
“我要睡觉了。”他推了一把江沉,“离子时还有一会,我先歇歇。”
“好。”江沉拿起放在一旁的风衣,“我一直在外头。”
“随便。”千梧说,“把风衣留下。”
子时一至,盖着风衣躺在床上养神的千梧清晰地感受到意识缥缈涣散。
床头柜上的留声机忽然又开始运转了,播放着阿九的歌声,许久,他挣扎着醒来。
依旧是那样一个舞台,只是阿九这次面朝他,神情平静空洞,许久,她抬手遮住了颈上的鲜红。
“很痛吧。”千梧低声道:“被挖掉喉咙的歌姬,就像如果昨天我砍断自己的手——”
阿九忽然开口道:“如果你是为自己画画,就留着它。”
千梧仔细听着她的嗓音,像是偷来的声音,又或是在嘴巴里含着一个播放器,与她的人有一种强烈的违和。
“我被喜欢我的人插过一刀。”千梧低眸淡笑,“他们砸毁了我积攒十几年的画,无异于砍断我半只手。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在意所谓的追捧者了,画与不画都是我自己的事,与观者没有丝毫关系。”
舞台上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千梧抬眼看过去,阿九正温柔地笑望着他。
她真是一个能够惊艳时代的女人,即便芳华遭毁,只是站在那依旧熠熠生辉。哪怕只是一只厉鬼,也保有在世时的柔情。
“对了,我有一个东西送给你。”千梧从口袋中摸出那枚领扣,递了过去。
视线触碰的一瞬,阿九身体忽然颤抖起来。那枚领扣忽然在千梧手中消失,下一秒,出现在阿九手中。
她捧近领扣细细地观看摩挲,泪水涟漪。
“把九回艳唱给我听吧,九月九日,我想登台表演。”千梧忽然说道。
阿九闻言抬起头,“为什么?”
“让快乐重回曲京。”千梧说着,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轻蔑,他看着阿九道:“人死了,罪孽还清了,自然就会快乐。”
话音落,阿九的神情忽然严肃,千梧挑唇轻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九回艳本是你当时的感恩之作,成为厉鬼后,这首歌便成了诅咒。那些渴望听到这首歌解脱罪孽的人却不知道,九月九日,听到这个表演的人反而会死去。”
阿九忽然朝他走了过来,他站在原地,女鬼带着冰冷的气息靠近,在空中虚捏手势,千梧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阿九将那枚领扣放回他手心,冷道:“我不喜欢欠人。”
她说罢,忽然伸手,在千梧肩上重重一推。
这一推,身体向后倒下的同时,意识仿佛再次飘散。
留声机的声音重新响起,千梧忽然感受到江沉风衣上的扣子,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回来了房间里。
然而他似乎睁不开眼,困意浓重,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支离破碎的梦境逐渐浮现。
大红旗袍的女人在后台卸了妆出来,踏上汽车。小丫头跟在她后面,替她抱着今天观众们送的鲜花点心和首饰。车子开过曲京的大街小巷,她在车窗后明动地笑着与他们挥手再见。
生辰前几个月,她停止了演出,潜心写词写曲。这是她来曲京的第九个年头,她的生辰在九月九号,刚来曲京时给自己取艺名叫阿九。她坐在桌前想了很久,给新曲定名为《九回艳》。
老板发爷忽然在一个午后过来找她,同她说了很多关于其他明星选拔的事情,希望她一起参与投票。他说,她已经九年了,如今近三十的年龄,该筹划几年后退出台前的生活。她断然否决,她说会唱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的那天。
那个晚上,她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之际,发爷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要求医生替她打掉孩子,被发爷拒绝。发爷禁止她与医生进行任何私下联系,再次要求她逐渐退出台前,安心做老板太太,在退出前提携后人。她又一次拒绝了发爷的要求,并且示威似地又回去唱了几场,掌声和欢呼依旧,曲京人对她的爱意似永不消退的潮水。
九月九日那天,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穿着旗袍也稍显怀。她在旗袍外套了一件褂衫,希望表演后与心爱的观众坦白。她太沉迷演艺生涯,对这些事的态度近乎淡漠。她甚至想,发爷如果非要这个孩子,就生下来丢给他,她可以继续为热爱她的观众歌唱。
生日那天,她遵循惯例没有选择汽车,只是坐着黄包车绕城半周。意外降临得很突然,街上围过来的人不像往日热情欢呼,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透着刻毒和鄙夷,有人在人群中喊,“阿九,你把外套脱掉,让我们看看你的肚子!”
她惊惶回头,却没有找到喊这话的人。但一石惊起千层浪,质疑声接踵而来。
“原来你已经与人通.奸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检点!”
“我们那么爱你,你却做这种丑事!”
“把手松开!让我们看看你的大肚子!”
“我们以为你不出来表演是为了给我们写歌,原来是偷偷给男人生孩子去了!”
“你年龄是大了,哪怕不登台都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太失望了!你不配曲京的爱!”
人群愈发激动,从四面八方向这辆脆弱单薄的黄包车涌来。车夫忽然停住脚步,停在人群中心,转头对她说,“发爷托我转达。”
“什么?”阿九惊恐地看着他。
车夫面无表情道:“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都是曲京的施舍。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会有今天。”
而后,车夫放下拉手转身走入人潮。那些往昔里爱慕她的狂热观众走上来,将她围在中间,他们撕扯开了她的衣裙,将脏污泼在她的脸上,泼进她的眼睛。愤怒如同瘟疫野兽在人群中蔓延,那些人尖叫着被莫名的愤怒支配,愈演愈烈,终于有人掏出了刀,嘶吼着要杀掉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他们摁住她,切开了她的喉咙,永远地剥夺了她歌唱的能力。
绝代歌姬,九年芳华,戛然终止在街头的暴动中。
她没有登台唱出那首饱含爱意的歌,她被她心爱的观众毁了。
千梧在梦中用力挤着那些人群,想挤到中间拉住阿九的手,把她带出来。但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那条街道,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冷漠包裹了整座曲京,他眼看着她被围在中间彻底毁灭。
“千梧……”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意识忽然抽离了一下,一个瑟缩间缓缓睁开眼。
舞台上空空荡荡,钟离冶扶着留声机站在台下,江沉蹲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而后松口气道:“醒了。”
“阿九呢!”千梧一下子坐起来,左右环顾,“她怎么样了?!”
江沉愣了下,“阿九?我们不知道啊,只有你能看见她,我们只是跟着你。”
“我……”千梧下意识低头,他还裹着江沉那件风衣,跌坐在舞台上。
“你和昨天一样,子时后从房间里梦游出来,一路来到这个舞台上,然后站在舞台上继续嘟嘟囔囔,但今天你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江沉摸着他的头发,“怎么样了?”
千梧哑口无言。他心跳得非常快,那种莫大的恐惧在心头久久挥之难消,他垂头捂住额头,几乎仍能切实地感受到阿九的绝望。
“你手里什么东西?”江沉忽然问。
千梧这才感觉到掌心和脑门之间好像还隔了一层什么。他一个恍神,忽然想起阿九还给他的那枚领扣,于是抬起头看向手中。
一张选票安静地贴在他的手心里,触感柔软细腻,仿佛歌姬的皮肤。上面写着两行鲜红的小字。
爱我以虚,毁我以妄。
曲京阿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