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世民适逢朝会,观音婢无事,便在青庐的树荫下铺了一张芦席,边品着茶,边看着书。
观音婢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展画在说“起风了”,她回过神来,已能感觉到风急急地吹过来,拂动她的纱衣。
盛夏时节,总是风云突变。
观音婢抬头看了看天,刚才还是烈日炎炎,如今已是彤云密布,已在酝酿一场新的风雨。
她站起身,穿上鞋子,站到地上。
新竹和展画过来,口中说着“要下了”,急急忙忙收起地上的芦席。
风接着就大起来,观音婢却不急着进屋,在深宅大院中长大的观音婢,想感受一下乡村人家下雨时的情景。
她抬眼看一看屋后,竹树的枝梢在风中起伏,竹叶沙沙地响,树上不时有细小的枯枝落下。
观音婢迎着风,走向栅篱跟前,任风舞动她的裙裾,吹乱她的头发。
渠水对岸的树木在风中呼呼狂舞,一阵风迎面吹来,噎得观音婢喘不过气来。
雨,说下就下。
瞬息之间,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砸下来,砸在地上,荡起淡淡的尘土。
新竹、展画见观音婢还傻站在栅篱旁边,怕她被雨淋着,两人跑过来拉观音婢进屋。
观音婢却童心大起,一手拢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手按着被风吹起的长裙,跟着新竹、展画小步往房子的厦檐下跑,边跑边咯咯轻笑。
跑着跑着,雨声已急,待站到厦檐下,雨水已打湿了纱衣。
站到厦檐下,观音婢却不急着进屋,而是站在那里观雨。
疾风过去,雨并没有停息,转眼之间院中便积水满地,豆大的雨点儿落下来,水面上有一个个水泡泛起。
雨开始不住地下,观音婢索性让新竹、展画将芦席铺在门里,她一边看雨,一边看着两人做女红。
雨连着下了一个时辰,已解去炎热的暑气。
虽然雨下得很大,院中去没有太多的积水,都顺着院子的坡度向前面的渠中流去。
雨住时,院中已无积水,甬路上的尘土被雨水冲刷干净,只是偶有几片树叶,几段残枝。
下午,李世民从太极宫回到青庐,新竹、展画服侍他脱下朝服,换上便衣。
她看了看坐在临窗罗汉床上的观音婢,微笑着道,“外面比屋内还要凉爽,到处都是清新的气息,我们不如到园子里走走。”
观音婢跟着李世民出了屋门,踩着卵石铺设的甬路来到小桥边。
雨虽然停了一段时间,但天依然很阴沉,似乎隔不多久还要再下一场的样子。
李世民和观音婢走上小桥,大雨过后,桥下的渠水流得很急,浑浊的渠水中夹杂着枯叶、残枝。
李世民伫立桥上,望着东流的渠水,现出一脸的刚毅,他低声说道,“去仁智宫的时间定了,就在六月初三,离今天正好十日。”
“阿爷命大兄在长安居守,我和四弟随他一起去凤凰谷仁智宫。”
观音婢听说李世民要随李渊离开长安,心中虽然有些不舍,但这些年李世民外出打仗是常有的事,她已习惯了这样的别离。
况且这次也不是去打仗,观音婢反而少了一些担心,她宽慰李世民道,“世民阿兄只管去吧,阿婢会将弘义宫中的一切打理好。”
李世民手扶桥栏,望着远方,缓缓地道,“我这次离京反而有些不放心,根据我掌握的消息,大兄和四弟可能要趁这次机会做一件大事。”
观音婢疑惑地问,“既然世民阿兄已听到风声,为何不想办法阻止?”
李世民收回目光,冲观音婢淡淡一笑,“我不但不会阻止,反而希望他们将事情弄得大一些。”
说完,他转过身,自顾走向桥的另一端。
观音婢跟在李世民的身后往南走,踏上渠水南岸的卵石甬路,轻声地问,“世民阿兄心中是如何打算?”
李世民缓缓向前走着,看看四外无人,扭过脸对观音婢道,“只有大兄将事情闹大,才惹怒阿爷,阿爷才会下得了狠心。不然,在太子废立的事上,阿爷还会一直拖下去。”
“但这样一来,你们在京中反而是格外的凶险。”
听李世民这样说,观音婢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知道李世民既然敢将妻子儿女留在长安,自己一个人随李渊离京,肯定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她神色平静地问李世民,“你走之前,京中做何安排?”
李世民边慢慢往前走,边轻声说道,“京中十二卫的驻军,没有阿爷和我的手令没有人能够调动。大兄虽是太子,却没有调动军队的兵符。他所能调动的只有东宫的守卫。”
“我走之前会将三千护军调入弘义宫,段志率为主,丁记坎为副,我还会安排阿湛、阿渐留守。”
“如若大兄安排东宫守卫攻打弘义宫,你们只需在宫中坚守,无需出宫与他们交战。就凭他那几千人根本攻不下弘义宫。”
观音婢问李世民,“世民阿兄是否确定大兄会攻弘义宫?”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我估计有一些可能,但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我们也不得不防。”
李世民的心中很矛盾,他既想让李建成将事情闹大,又担心他完全失去理智。所以,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李世民、观音婢走在卵石甬路上,穿行于林间,忽然一颗水滴落下,打在观音婢的脸上。
她瞿然一惊,抬头看着头上的树枝,见那片片绿叶,一场急雨过后显得格外清新、鲜绿。
观音婢小声自言自语,“风雨过后,这树叶经过清洗,才显得更加鲜嫩、翠绿。”
李世民也触景生情,意味深长地道,“革故鼎新,难免要经历一场风雨的洗礼。”
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太子之位的争夺,已到了关键时刻。
有些事情,李世民不想再瞒着观音婢,他想将近段以来的安排和部署全都告诉观音婢,也好让她做到心中有数。
两人慢慢走着,李世民就将他的打算和做法都说给了观音婢。
观音婢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她越听越深深体会到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和权位之争的血腥残酷。
身处帝王之家,深陷于权位之争的旋涡之中,往往是身不由已,可悲的是有时候不争是死,争也是死。
想一想隋文帝的五个儿子,三个儿子被杨广陷害而死,一个儿子叛乱兵败而死,争到皇位的杨广荒淫无道,最后被宇文化及杀死。
想到这些,观音婢不敢再往下想,她不敢想像李渊的三个成年儿子,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到了晚上,屋外的雨又稀稀拉拉地下了起来,已没有白天的那么急。
李世民、观音婢坐在床头各自看了会书,便息了灯烛早早歇息。
观音婢的心仍被皇家残酷血腥的争斗所困扰,一个个血淋淋的场景出现她的脑海里,她想不往那儿去想,但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暗夜之中,她望着帐顶,呆呆地出神。她不由得不去想那最坏的结果。
假如李世民在夺嫡之争中失利怎么办?
那将会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她自己还能活下去吗?李世民的妾室,还有这一群孩子们呢?
观音婢想起杨广的儿子被人一刀斩为两段的画面。
那时的杨广,眼睁睁看着爱子惨死,肯定是心如刀割,却茫然无助。
李世民见观音婢一直静静地没有一点声息,转过身轻轻将她拥在怀中,低低地问,“阿婢在想何事?”
观音婢躺着没动,凄凄地道,“世民阿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阿婢还怎么活下去?”
李世民温声安慰,“阿婢放心,这些年刀山火海我们都闯过来了,哪一次不比现在凶险?你想想阿兄打败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比大兄难对付?”
观音婢恳求李世民,“世民阿兄,你要时时想想这一群孩子和阿婢,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有半点的闪失,妻子儿女就可能身道异处。”
李世民责怪道,“阿婢不准瞎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观音婢幽幽叹道,“阿婢是提醒世民阿兄事事要考虑周全,不要义气用事,你要记住我们一家人都是同生共死。”
“从明日开始,阿婢便会将酖毒带在身边,世民阿兄如有意外,阿婢绝不会独活,我便也随你而去。”
观音婢说罢,就不再言语,眼中不禁有泪水流出。
李世民见观音婢不再说话,他将头向观音婢靠过来,紧贴着观音婢的脸颊,蓦然感觉到她脸上湿湿的,惊异地问,“阿婢哭了?”
听李世民发问,观音婢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紧接着不禁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