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拉着观音婢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侧殿。
到了殿内东间临窗榻上坐下,观音婢关心地问李世民,“世民阿兄可是有心事?阿婢看你好像心中不悦。”
李世民自我解嘲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起事之前,谋划推动皆事事由你我主导,如今已成功起事,文武官员皆听阿爷号令,我感觉受到冷落,心理上有些失衡。”
“现在阿爷身侧有文武官员为他出谋划策,大兄来后,他作为世子、长兄,我怕乱了长幼之序,坏了宗法礼仪,必须事事依从于他,不敢稍有逾越,让我有进退失据,无所适从之感。”
观音婢最了解李世民,她的世民阿兄太过优秀,不甘居于人下,一旦才能受到限制无处发挥,便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李建成是世子,是李世民的长兄,不甘居于人下的李世民,此生却注定要生活在李建成的阴影之下。
只要和李世成在一起,李世民就不得不自行隐去自身散发出的光芒。
离开李建成时,李世民就会大放异彩,和李建成离得太近,李世民就不得不收敛自己的锋芒,不得不削足适履。
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李世民远离李建成,让他独自去闯天下。
观音婢回想这几年,就是因为离开了河东,离开了李建成,李世民才有了自由挥洒的空间。才有了助李渊获兵权,雁门献妙计救驾,北击突厥,平定盗贼,助李渊举兵起事等施展才能的机会。
如今,李建成受李渊召唤,来到李世民身边,两人靠得很近,时势使然,李世民无处可避。
在世人眼中,李建成是世子,是未来名正言顺承袭李渊地位之人,李世民作为李渊的次子,生活在李建成的阴影之下,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世民如若以幼弟的身份,挑战李建成,将会被视作有悖天理人伦。
观音婢不忍心看到李世民被目前情势所苦,被窘境所困,处于恢心丧气之中。她想助李世民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走出当下的心理阴影。
两人对坐于几案之前,观音婢善解人意地看着李世民,关切地问他,“世民阿兄,今后有何打算?”
李世民凝视着观音婢温婉娇美的颜容,正容答道,“今生有阿婢作伴,我已别无它求,即使是终老于林泉之下,已无悔此生。”
观音婢听李世民所言,虽字字发自内心,却有凄美之感,真情倾诉之中透出无奈与落寞。
观音婢的鼻子猛然一酸,有淡淡的泪光,在眼眶中打转。她坐直身子,柔声劝慰,“世民阿兄之言,听着好像发自真心,细品却是言不由衷之词。只有英雄末路之时,才会如你刚才那样说,而你宏图未展,怎堪终老于林泉?”
李世民默然无语,说出这些话,本是因为心中郁闷一时无法排遣,其实心中却有太多的不甘。心有不甘,却又无力改变,李世民在心中暗暗诅咒制定礼教、宗法之人,为何仅凭出生先后,就可确定人的贵贱?为何做人要听天由命,要相信富贵在天?
观音婢觉得有必要帮李世民理一下思绪,重新鼓起他的斗志。
时值六月,殿外天气暑热,侧殿之中却微微透着阴凉。但李世民的额上却微微渗出汗来,这时观音婢才意识到,两人进到殿中只顾说话,李世民至今戎装未脱,也未沐浴更衣。
观音婢望着李世民粲然一笑,自责道,“想来我是痴了,世民阿兄回来,不曾沐浴更衣,便拉着你说个不停。”
说着喊来覃兰,吩咐道,“你去安排两名宫女,侍候二郎君沐浴更衣。”
覃兰应诺而去,等了片刻,过来请李世民前去沐浴。
在李世民沐浴之时,观音婢就在心中思量,如何才能却除他心中困扰,如何激起他的豪情壮志。
她走出殿外,站立廊下,室外骄阳似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向西而望,宫墙高耸,把宫中和晋阳城完全隔开,看不到市井的扰嚷,听不到城中的喧嚣。越过宫墙极目远望,却看到远山如黛,碧空之上白云如絮。
观音婢心中感慨,宫墙虽高,能遮住宫外的瓦室茅舍,却无法遮住,数里之外的远山,难道不是因为远山巍然挺立所致吗?
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
有志者又何必在宫中这方寸之地争个你高我低呢?
观音婢正在望着远山出神,这时感觉到有一只大手抚在自己的肩上,扭脸看时,见是李世民沐浴更衣已毕,站在自己的身侧。
观音婢双目含情,仰脸看着李世民柔声道,“世民阿兄,你看那远山。”
李世民的目光越过宫墙向西边望去,流云缓移,青山未遮,给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观音婢问,“世民阿兄,你说这高耸的宫墙,为何遮不住远山?”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道,“因为他太过高大,这低矮的宫墙怎能够遮盖住它?”
观音婢笑望了一眼李世民,问道,“世民阿兄,你说,能够被遮住的东西,是因为遮盖它的东西太大?还是因为自己太小?”
李世民搂紧观音婢的肩膀,似有所悟,轻声道,“我们回殿内去说。”
李世民和观音婢回到殿内,两人依然隔案而坐。
展画端来一壶解暑汤,为李世民、观音婢各斟上一盏,然后退出殿外。
李世民还在想着观音婢刚才的问话,挺身端坐,双手置于膝上,歪头沉思。
观音婢轻声唤了一声李世民“世民阿兄”。
李世民回过神来,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将目光转向观音婢。
观音婢端起一盏解暑汤递给李世民,接着问道,“世民阿兄,你想一下,我们以前日日所想的都是何事?”
李世民接过观音婢递过来的解暑汤,端在手中,并未当即就喝,答道,“我们以前日日所想的,是谋划举兵起事,是如何劝阿爷早下决心。”
观音婢也将解暑汤端在手中,接着问,“如今已顺利起兵,旗开得胜,我们下一步该做何事?”
李世平不加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扫平天下,开创不朽功业,还天下以太平。”
观音婢接下来连连发问,“那么,这一切由谁去做?阿爷?大伯?还是四弟?还是由裴寂之流和其他文武官员?”
李世民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
“阿爷年迈,况且身份尊贵,不可能事必躬亲。”
“四弟年幼,未经世事,不可托以大任。”
“裴寂乃是弄臣,怎能经略天下?其他文武官员,唯刘文静胸中装有天下,但威望不足,难以统率三军。更何况,在此乱世,军权怎能掌于他人之手?”
“仔细想来,这平定天下之事,只有依靠大兄和我。”
观音婢喝了一口解暑汤,将碗盏放在案上,然后探身从案头挪过来一个食盒。揭开盒盖,盒内装满红枣,一颗颗枣儿在盒中闪着暗暗的光。
观音婢抓出一把放在案上,李世民捏起一颗,用嘴轻轻吹了一下,开始啃食枣肉。
观音婢看着李世民笑,“洗这么干净,你为何还要吹一下?”
李世民笑道,“小时候吃枣就是这样,养成的习惯。”
吃完一颗,李世民又去拿观音婢抓出来的枣儿,观音婢微笑着对李世民道,“这抓出来的枣,不是让你吃的。”
李世民拿了一颗,正想习惯地用嘴去吹,听观音婢说不让吃,奇怪地问,“不让吃,你拿出来做什么?”
观音婢莞尔一笑,又从盒中抓出来一把,“这是我一会儿用来演示未来形势的道具。”
李世民看着观音婢,发现她刚才还娴静端庄,而这时的笑中却带着一丝调皮。
观音婢将抓出来的枣,两个一对,分开摆在案上,总共摆成四对。
李世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她接下来要做何事。
摆完之后,观音婢拍了拍手,然后两手握在一起,对李世民道,“未来的大势,已经全部摆在了案上。”
李世民从来不会小看观音婢,他看观音婢在案上摆了八颗枣儿,心想其中定有深意,观音婢不是故弄玄虚,必定是藏有玄机。
观音婢首先指着第一对枣,嫣然笑道,“这两颗枣儿,一大一小,大的是大伯,小的是世民阿兄。”
李世民明知道观音婢所指何意,却故意问道,“为何大兄是大枣,我却是小枣?”
观音婢解释道,“大伯第一比你年龄大,第二是世子,目前地位比你尊贵。”
“我只所以将你们两个人拿出来比,是因为从现在开始,到以后数年,你们二人将展开一声旷日持久的比赛。”
“对世民阿兄来说,这就是你所面对的第一条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