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西巡,在各蕃国面前显露了无限风光。
靡费无数,只是为了面上好看。
万万没想到的是,东归途中,却发生意想不到之事。
七月,皇帝杨广车驾东返,在青海逗留数日。
然后起程回甘肃,路经大斗拔谷(甘肃扁都口)。
因山路狭窄险要,十几万人的队伍只能鱼贯而行。
忽然天色昏暗,风雪骤起。
道路因风雪阻塞,难以通行。
随驾而行的队伍,被堵在狭长的谷中,深夜还未到达事先准备好的住宿营地。
文武百官和数万士卒,所着皆为夏衣,又全为风雪打湿,饥寒难忍,不得不抱团取暖。
文武官员将旗帜、车帏取下,裹在身上抵御严寒。
后宫妃嫔、公主,用车中所有可御寒之物包裹身体。
车驾不能前行,后宫妃嫔、公主只得弃车步行。
有的走散了,和军士们混杂在一起,宿于山谷荒野之间。
可怜数万士卒冻死大半,马驴冻死十之八九。
长孙晟侥幸得免,逃过一劫。
但却被风寒所侵,火气上延,咽喉肿疼。
风雪过后,天气转晴。
见随行士卒冻死过半,长孙晟心如刀割。
他不忍这些往日跟随自己的士卒抛尸荒野,便奏请杨广由他负责善后。
长孙晟拖着病体,带领部分幸免于难的士卒,掩埋漫山遍野的尸体。
经过数日辛劳,方才将死者一一入土为安。
诸事善后完毕,长孙晟疲累交加,从此一病不起。
回程途中,虽然汤药未断,但病情却未见好转。
高俭等人听完高秋娘讲述,一个个悲愤莫名。
说不清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高俭长叹,
“苍天无眼,假如你要示警,何必要无辜累及这无数苍生?”
“都说是善恶有报,如今恶人却依然横行。”
因有长孙无忌、李世民、观音婢和馨儿,几个小孩子在场,高俭不便多做评论。
他以掌击案,发泄心中愤愤不平。
感叹过后,高俭劝说高秋娘不要过分伤感,以免乱了方寸。
劝罢高秋娘,他想早点见到长孙晟,就让丁娘子领几个孩子,先到翰墨斋休息。
自己和高秋娘一同到内院上房。
上房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汤气味。
长孙晟双目微闭,背靠迎枕,躺在床上。
他脸色青黄,嘴唇干裂,微张着嘴,呼吸有些急促。
相比四个月之前,长孙晟看上去消瘦了许多。
高俭走到床前,见到长孙晟当下的状况,心情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凭着过往的经验,他感觉到,即使再好的名医,如今也是回天乏术,
对于长孙晟来说,已经时日不多。
长孙晟并没有觉察到高俭的到来。
玉菡搬过一张胡床,放在床前。
高俭在胡床上坐下,轻声低唤,
“将军,士廉来看你了。”
长孙晨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高俭。
他下巴微动,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高秋娘端来半碗药汤,用汤匙喂长孙晟几小口,咳嗽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又拿来一只迎枕,将长孙晟的身体垫高一些。
长孙晟抬起左手,高俭连忙伸出左手握住。
他转过脸,目注高俭,喘息着艰难说道:
“我大限恐怕要到了……”
声音很低,高俭俯下身子靠近长孙晟,才能听到他说些什么。
他接着说:“你今日就去见大兄、三弟,商议我身后之事。”
高俭知道,这个时候,长孙晟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
他就没有打断,让他继续说下去,
“由无忌承嗣,无宪不得出仕……还有阿婢和世民的婚事……”
长孙晟目光又转向高秋娘。
高秋娘连忙弯下身子,贴近长孙晟。
长孙晟接着道:“按我交代你的,你讲与士廉。”
高秋娘轻轻点头。
长孙晟似已疲惫,微微闭上双眼。
高俭听长孙晟断断续续说出这几句话,不太明白他的话意。
他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妹妹高秋娘。
高秋娘眼含泪水。
她取出长孙晟背后的迎枕,托着肩膀将长孙晟的身体放好。
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掖好被角。
做完这些,高秋娘哀哀说道:“我们那边说吧。”
两人到罗汉床上坐下。
高秋娘按长孙晟前几日的叮嘱,向高俭转述了他的想法。
长孙晟刚刚返京之时,就已预感到自己的病情不妙。
他与前来探病的长孙炽、长孙敞有过交流。
长孙晟将他的一些想法,告诉了长兄和三弟。
该说的话,也向高秋娘说过。
其实,长孙晟想说的,有两件事情。
一个是,由谁承嗣的事。
再一个就是,观音婢和李世民的婚事。
按照朝廷礼法,家中只有嫡子可以承嗣。
承嗣之人,就继承了长孙晟这一房的家长地位。
依常规来说,长孙晟的两个嫡子中,长孙无宪年长,应该由他承嗣。
但长孙晟对长孙无宪很不满意,早就和长孙炽、长孙敞多次提起过此事。
由于长孙晟常年在塞北,处理突厥之患,疏于对长孙无宪进行管教。
原配夫人叱干氏,教子无方。
长孙无宪从小骄纵不缉,学业、武功一事无成。
他结交纨绔子弟,整日沉湎于酒色,于里坊之间已是声名狼藉。
长孙炽和长孙敞,对长孙无宪的了解,甚至比长孙晟还要清楚。
两人也建议,长孙晟这一房,应由嫡四子长孙无忌承嗣。
至于说,不让长孙无宪出仕,也是他们兄弟三人商议后的决定。
唯恐长孙无宪做官之后,惹出大麻烦,会牵累长孙一族。
所以说,长孙晟才会说出“由无忌承嗣,无宪不得出仕”的话来。
隋朝选官,多采用门荫入仕。
就是朝廷官员,可有一子凭门荫出仕做官。
一、二品官员之子,可承袭正七品的官职。
二品、三品、四品官员之子,可承袭从七品的官职。
并且规定,庶子和酗酒者,不得因门荫承袭官职。
在长孙晟的四个儿子中,庶长子长孙无乃、庶次子长孙无逸,不能门荫袭官。
但长孙无乃,因死王事,受封正五品仪同三司。
长孙无逸靠自己努力,和长孙晟的扶持,已官居正五品的鹰扬郎将。
在有资格门荫袭官的嫡子,长孙无宪、长孙无忌两人中,只能选一人。
因朝廷规定,酗酒者不得门荫袭官。
仅此一条,就剥夺了嫡三子长孙无宪承嗣的资格。
由嫡四子长孙无忌承嗣,也恰是长孙晟心中所想。
长孙晟自知大限将至,必须在自己过世之前,将此事定下来。
并且要起草奏折,上奏朝廷。
因此他让高俭和长孙炽、长孙敞,在他还清醒之时赶快商议。
长孙晟要说的第二件事,是观音婢和李世民的婚事。
这件事,以前只有长孙晟夫妇,和李渊夫妇知道,没有对外人公开。
如今也不得不让长孙炽、长孙敞和高俭知道,以后还要靠他们为观音婢操办婚事。
当高俭听说,长孙晟夫妇已为观音婢定了婚约,未来的郎子就是李世民时,心中也对这门婚事非常满意,暗暗佩服妹婿和妹妹两人很有眼光。
刚才高俭还忧心,高秋娘母子三人以后如何在长孙将军府容身。
现在看,长孙晟对一双儿女的将来,都作了妥善安排,这才宽了些心。
高俭还有些担心,就问高秋娘,
“承嗣之事如此安排,如果无宪借故生事,该如何处置?”
高秋娘也知道这是一个难题,她说,
“这事我前几日也向将军提起过。将军说有大伯、三叔压服,想来三郎不敢生事。”
高俭并不是十分放心,他叮嘱道:
“二位世兄能够压服最好,阿妹心中也要有所打算,以防到时乱了手脚。”
“那长孙无宪嗜酒成性,到时候闹起来,恐会让大家都失了体面。”
高秋娘点头同意高俭的想法,
“妹妹明白阿兄的意思,我会再考虑周全一些。”
两人只顾说话,眼看天已过午。
高俭要起身告辞。
高秋娘留他在府中用膳。
高俭推说要回高府,下午再过来见长孙炽、长孙敞。
对自己的亲兄长,也不用过分客气,高秋娘就没有强留。
临走之前,高俭走到床前,俯身和长孙晟告别,
“季晟,我先回去了。”
长孙晟睁开眼睛,伸出左手轻轻拍着床面,
对高俭交代,“记住,按娘子说的办。”
高俭和高秋娘说话之时,长孙晟看似睡着一般。
实际上,他内心是清醒的。
高俭兄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高秋娘全部转达了他的想法,心中甚是欣慰。
高俭拉着长孙晟的手,轻声安慰,
“我记下了,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午后再过来。”
长孙晟嘴角露出微笑,对高俭微微颔首,目送他走出内室。
午后,高秋娘安排总管肖长庆,去请长孙炽和长孙敞。
二人过来之后,先到上房探望了长孙晟。
从上房出来,高秋娘陪他们到前厅叙话。
长孙炽、长孙敞皆是饱经事故之人,知道长孙晟已是病入膏肓,药石难济。
他们对高秋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告诉她对长孙晟的病情,要有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