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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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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袍上绣着竹叶,人也如拂风的翠竹般潇洒。但顾盼之间,却无形透出种矜贵傲然,一身落拓青袍更显狂傲不羁。不似玄门中的修士,倒像个浪迹江湖的剑客。男人目光锐利,目不转视地看着洛元秋。

洛元秋看了看他腰间的那把黑剑,不答反问:“你是咒师?”

男人视线从她右手掠过,见她手指微屈,似有欲发之势,面上一哂,冷冷道:“不必多虑,昔日洛鸿渐为寻寒山派所遗玉清宝浩多方打探,故而携师弟司徒秉入长安来,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亦有些交情在。”

洛元秋心中登时松了口气,玄清子俗家名姓鲜有人知,他既然能提及,足以断定是友非敌,便坦言道:“洛鸿渐是我的师伯。”

男人露出意外的表情,道:“师伯?他都将飞光传于你了,怎么会只是你的师伯……等等,你姓什么?”

洛元秋没想到他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笑了笑道:“看来阁下真与我师父师伯交情不浅,实不相瞒,我也姓洛。”

男人顿时明了:“原来你与洛鸿渐一样,也是那前朝……”他话音一转,道:“看你年纪,我还以为是他的后人,不知他如今可好?”

洛元秋神色微黯,道:“劳阁下挂念,我师伯他离世已十载有余了。”

男人沉默片刻,道:“未曾想到,连他也不在了。”倏然长啸一声,气发于清,朗声道:“也罢!如今这世道见了也是烦心,不如早归天地,尚能逍遥自在,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洛元秋瞥见地下那具尸体,心道可不是如此,这便是个现成的好例子。临头来未参悟生死之道,反而将自己性命赔上。哪怕是死了,也不曾得到半分解脱,只令生者徒悲罢了。

院中除了那活尸,还有两具尸首,犹如被猛兽撕扯一般,皆已难辨面目。尸首不远处放着两个竹篓,上头溅满了鲜血,血迹仍新。一个漆黑的酒罐倒在地上,另一个已经碎了。洛元秋走过去查看那酒罐,手在罐口摸了一圈,轻嗅了嗅,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登时扑来,与那些化傀的村落小镇之中所闻到的相差无几。

她面不改色地捻了捻指腹,暗哂又是如此,却是习以为常了。转身又去翻那两个竹篓,取出未用完的朱砂一包,几捆绳索,还有一把样式古怪,似笛非笛的乐器。其上一共八孔,有四孔皆被用蜡纸蒙住,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洛元秋将那乐器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会,正打算试个声,那青袍男人忽然道:“莫要乱动,这是阵枢。”

洛元秋有些惊讶:“阵枢?”

男人示意她这小院:“院中早已被人设下法阵,地上这朱砂所绘之处便是阵中要位。若我没有猜错,你手上这东西以声为役,能驱使法阵运转,正好能困住那东西。”

他视线扫过地上的活尸,面上添了几分讥讽,神色微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洛元秋将那阵枢在手中掂了掂,好奇心更甚,想趁青袍男人不注意试一试,看看这法阵究竟威力如何。早听说法阵千变万化,能纳山川江海。阵中万物便如阵师手中的棋子,凭心意发挥效力,与符咒乃是截然不同的一门道法

因两位师长不擅此道,洛元秋也知之甚少,大多都是从古籍中所见,心存慕意多年,却始终不曾见过厉害的阵师布阵施法,略有些遗憾。那日得了青龙玉玺,无意中开了长安城中的法阵,才得以一窥这夺天地之功,奇尽人思的社稷山河阵,过了把瘾头。

不过她也知道这法阵不可随意妄为,用过那么一次就继续藏起来放着了。如今这法阵不过一院大小,想来再怎么弄也不至出太大差池。她心痒难耐,只想亲身尝试一番手持阵枢,操控阵法的乐趣所在。

只是那青袍男人站在院中,始终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且一直看着她。

洛元秋等了一会,耐心几乎将要耗尽,刚想问他什么时候能走,便听到墙外传来些许动静,只见陈文莺攀在墙上,小声道:“元秋?元秋?”

洛元秋答道:“我在这。”

陈文莺见她安然无恙,便翻墙到院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血迹,看见地上躺着的尸体,当下大喜,冲墙那头喊道:“白玢,快来,你六叔已经死了!”

那头一阵静默,过了会白玢也跟着翻过墙来,一脸无奈道:“你小声点,他早死了,如何能再死一次?”

陈文莺道:“那不是都一样吗?你六叔可真行,方才差点将我……”想了想人都已经死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快将他带回去安葬了吧,放在此处也怪可怜的。”

白玢从袖中掏出锦帕,将那尸体翻过来擦去脸上的血污,显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自己六叔的模样。他当即心中大定,不必担忧六叔化作活尸肆虐屠戮,总算是能给堂兄和六婶一个交代了,便起身朝洛元秋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洛姑娘,真不知要如何谢你……”

洛元秋吓了一跳,刚要避开,却被陈文莺拉住了:“别躲呀,你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躲干什么?若不是你帮他捉住了他六叔,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洛元秋本想说这不算什么,从前杀过开印的活尸没有千也有百了,傀更是难以计数。她怕说出来吓着两人,又见白玢一脸诚恳的样子,只好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有些难为情地站着。

这么一打岔,她险些忘了手中的阵枢。白玢与陈文莺光顾着看那地上的尸体,又厌又惧,却没向洛元秋多问什么。

三人说着说着,先是洛元秋安慰了一番陈文莺,然后两人又一起同情白玢来,弄得白玢哭笑不得,只道:“罢了,好歹是完事了。至于那两具尸首,该报官就报官吧。”

一旁的青袍男人忽地道;“报官?你以为官府会管这些事?”

白玢一怔,三人一同看向男人。洛元秋忙道:“这位是……呃,我师伯的故友,叫什么还不知道,刚巧在此处碰见的。”

男人冷漠地说道:“任他们在此处,自有人会来收。劝你们一句,倘若你们不想生事,就应该马上走的快些。”

陈文莺啊地惊呼一声,道:“是他!方才就是他救了我!”

青袍男人视他二人为无物,只看着洛元秋道:“想来那阵枢也应该在你手中吧?”

洛元秋想了会才明白他说的是青龙玉玺,颔首不语。青袍男人双手负在身后走了几步,道:“此地不易久留,若不想另生风波,就尽快离去吧,别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说完他也不待洛元秋回应,手轻轻搭在斗笠上向下按了按,低声道:“愿有朝一日能到得寒山,仅以浊酒一杯,凭吊故人,以尽哀思。”说完身形化作无数飞叶,飒飒旋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陈文莺惊讶道:“咦,他就这么走了?”

洛元秋摆摆手,不欲多言。向白玢打了个手势,道:“把这……带回去吧。”

白玢点头,脱下外衣将地上尸体一裹,背在背上,期间陈文莺还搭了把手,帮他扶了扶,三人齐心协力,一道将这尸体送到墙外。

陈文莺见那尸体露出半张脸,顿觉毛骨悚然,连忙贴在洛元秋身侧,小声嘀咕道:“看着还是怪吓人的。”

洛元秋本想宽慰她,奈何没什么心思,只道:“这也没什么,人总归是要死的……”

“但也不能死成这样吧?”陈文莺压低声音道,“这样得多吓人,你说呢?”

洛元秋敷衍地点头应声,约莫是气氛过于沉重,三人回去的路上都不曾再说话。白玢仿佛心中有事,越走越快,渐渐走在了她们前头。洛元秋看见他背后尸体垂下的手,好像一截枯枝,不觉有些恍惚。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师伯离世的那年,师父好像也是这样背着他翻山越岭,絮絮叨叨说要寻块清净的地方,最后找了许久,葬在了云山交汇处的瀑布旁。

雪静静落了下来,将世间的污浊肮脏掩盖。洛元秋垂下眼,看着一片白沾在自己眼睫上,却不取下。隔着这抹白看世间,有如遍地无暇,极净极清,又像花色初染,通透明澈。

一如她此生的命途,看似如雪初覆,是深致久远的静谧与安详。但日出后雪化消融,余满地泥泞,却无力挣脱,只能愈陷愈深。

她竟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此时,她能不管不顾地向师妹们说出那个秘密,是否多年以后的青山荒冢,也能有杯酒相祭,几张纸钱压碑,不至于显得太过萧索?

那红极艳,艳中夹杂一点清丽的浅,被火光一染,如同繁花盛放,映在她素白的手腕上,像点色过的白瓷,素雅清妍,却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纤长的手拿起灯盏,用银簪拨亮灯芯,光将她的指尖照得几近透明。把罩子放在一旁,半晌过后,她持灯缓步走着,周遭尽是如血泼般惊心动魄的赤红光影。一时影影绰绰,犹如走在一场迟迟未醒的幻梦中,叫人难以自拔。

薄红从她如玉般的面容上掠过,仿佛晚春残败的荼蘼。铺天盖地而来的红映在她眼中,像是还未来得及被拭去的血迹,长久留存在回忆里,经年过后,依然如初。

景澜踏过一地纷纷落落的红影,神色自若地走向深处。红光褪去,黑暗如海潮般涌来,唯有一豆火光与她相伴。这条路不知要走多远,何时能到尽头。

不过多时,她指尖微光闪烁,在半空写下数条飘逸如风般的咒语,转瞬间黑暗飞速消退,一道璀璨的星河出现在她眼前。在这星河之下,台阶无声无息铺陈开来。四周星雾浮动,紫气明灭,如梦如幻。辰宿列张,分野对峙,演变出二十八星宿,在星河中时隐时现。

她慢步走下,看见一座洁白的玉台。玉台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麻衣,鬓发斑白的老人。老人身侧竹简堆积成山,散落在地上,他人埋首在一卷竹简中苦读,闻声连头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你来的晚了一步,晏兄他已经走了。”

景澜将手中灯盏放在桌案上,道:“此番并非为了招魂返生之术而来,老先生大可放心。”

老人闻言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真?”

景澜颔首道:“当真。”

她捡起竹简放到一边,席地而坐,四周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置身于此间,方知天地是何等广阔,己身是如何渺小。

“看来是真的,”老人合上一卷,说道,“倒是可以知会一声宴兄,以后不必再躲着你了。”

景澜收回目光,为他将竹简卷起,道:“宿老,这里就是长安城的法阵之源吗?”

老人答道:“正是,如你所见。长安乃当世雄城,历代帝王皆建都于此。而此阵历经五朝,反复修缮,方有今日这社稷山河阵。”

他手轻挥了挥,星海唰然淡去,只留下半边。而在另外半边,晨光渐明,旭日东升,金芒如水般倾泻而下。天穹被白昼与夜晚一分为二,这景象极其震撼,而星日光辉交织,勾勒出一座雄伟城池。

景澜思索少顷,问:“如此说来,这法阵若是要重修,恐怕有些难了。”

老人道:“难不在于修,而在于阵枢。也不知前朝究竟如何改了这法阵,我查阅古籍,发现已与几代前相别甚远。布阵人将法阵从司天台转移到皇宫之中,使得这法阵的威力骤减,内外不均,转运不通,时不时有些难以疏通之处,令法阵无法如从前那般运转自如。”

景澜道:“此次仿制的阵枢,足以能驱使朱雀道以东的法阵运作,比之从前那些已好了许多,难道还是不行吗?”

“仿的再像,也终究是假的。”老人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又如何能作真?要想令整个法阵转动起来,必须要真的阵枢才行。”

景澜沉默不语,老人慢悠悠地道:“仿制阵枢的,可还是那个与前朝有旧的沈家?”

景澜点了点头,老人若有所思道:“十几年前,我曾见过沈和,那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阵师。别人我不敢这么说,但若是他在,假以时日,必能破解这法阵中的奥妙。只可惜,这样的人物,偏偏英年早逝……如今司天台的星历官,好像也是姓沈罢?”

景澜答道:“正是沈和之侄,沈誉。”

老人会心一笑,道:“陛下用人不疑,亦是臣属之幸。”

景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王沈二族早在前朝时便负责修缮长安城法阵,传言阵枢就是出自这两族之手。沈家擅设阵,王家擅观星。以星象对应阵中要局布置,就是从这两族所传下的秘法。

而在前朝将覆之际,起义军久攻长安不下,徒耗数月。城中上万百姓被围困在城内,围城数月之余,渐渐粮绝弹尽,竟有易妻换粮,食人之子的惨剧发生。当时王沈两族族长不忍见城中百姓遭难,便暗中泄露法阵要害所在,使得大军方得以攻下长安城,就此推翻前朝暴政。

由此王沈二族也成了新朝降臣,因身份缘故,始终不得重用。而他们助义军破城本是为民,但在那些后被招降的前朝遗族眼中,此举无谓道义不道义,与那叛国之徒无甚两样,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突然从暗中传来一声大笑,一位紫衫老人阔步走出。隔得远远的就听见他笑道:“好哇!柳宿算你识相,将那小丫头骗走了!我早说了,你有空就多劝劝她,不要整天做些招魂啊复生的大梦!那都是书局雇人随便写的,你看哪个当真过?她倒好,坚持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着招来什么魂。你说人怎么会如此想,当真是奇怪!”

那麻衣老人瞥了景澜,笑道:“哦,你此次倒是回来的很快。”

“听你传音那么一说,我就立马回来了!”紫衫老人答道,“外头又有什么好呆的,呆久了也没趣!”

也不见他如何走过来的,一霎已至两人面前。待他看清竹简堆旁多出了个人时,登时面色大变,怒道:“好你个柳宿老儿,竟然敢蒙我!”

景澜不急不慢道:“晏老想多了,正如宿老传音中所说,我确实不会再向你请教那招魂返生之法了。”

紫衫老人一愣,喜笑颜开道:“你想开了?好好好,想开了就好,以后莫要再来扰我清净了!”转头与麻衣老人说道:“快将咱们那盘未下完的棋拿出来,咱们今天继续下!你可千万别耍赖,那棋盘上的落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麻衣老人轻声道:“耍赖的从来只有你一人而已,与我何干?”

他面前星光交错,构成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两色倏然出现,无形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为他们将棋局复原。

紫衫老人道:“随你怎么说,可别输了又不认账。”

待棋局复原后,两位老人对局而坐。景澜突然问:“难道这世间,真没有返生之法吗?”

紫衫老人捻子道:“想要一个人活,就必须要另一个人死。一命换一命,一物换一物,从来都是如此。再高深莫测的法术也逃不出这规则,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麻衣老人含笑落下一子,道:“有得必有失,正是如此。若要你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人活着,不知你可否愿意?”

景澜静了好一会,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默默想,自然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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