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立刻说道:“她不会。”
赵戚问:“你怎知他不会?”他已得了消息,赵珩今夜赶来侯府,永宁世子匆忙离去,两个人又一道回府,世子屡次对他不敬,难道是早已投入赵珩门下的缘故?
陆在望的德行元安再清楚不过,整日除了玩,便是倒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除坊间流传的赶牛车卖簪饰,还试图开酒楼客栈,被沈氏训斥一回,又关在青山院里倒腾吃喝,曾把牛乳和清茶兑在一起,里头加了糯糯的圆子,可牛乳价贵,糟蹋了几回就识趣的收了手。
元安的记忆里,陆在望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基本被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情占据,谁也不知她每日在乐呵什么。
即便她和成王有牵扯,也决计扯不到朝政,多半离不开吃喝玩乐。
她向赵戚解释:“她和我一母所生,我自然清楚她的秉性。她从无意朝政之事,和成王殿下兴许只是相识罢了。”
赵戚说道:“纵使世子无意,可赵珩狼子野心,怎知他没有拉拢之意。元安。”他看过来,“孤自然会保全你的亲族,可赵珩与孤不合满朝皆知。倘若侯府和世子牵涉其中,孤难道要坐以待毙?”
元安面容坚定,“洹儿虽顽劣,但从不会失了分寸。侯府世代忠君,守疆固土,不涉党争,这亦是满朝皆知。”
赵戚生性多疑,尤其赵珩如今颇有战功,受陛下倚重,百姓爱戴,他信得过永宁侯,也信不过赵珩。元安固执己见,又难得心平气和跟他说话,他不想在此时和她争辩,只说:“好。你好好将养身子才是要紧的事。”
他吩咐芷然重新热了药来,亲手喂给元安。她虽依旧不喜,可总算不曾向往日一般推开,从前她太固执,吃尽苦头。现在她已经无力再和赵戚较劲,倘若她乖顺,能消解赵戚对侯府的猜忌,那她尚可以忍耐。
赵戚走后,陆在望便被祖父和老爹揪着跪进了祠堂,王氏原本还想再提陆之淳一事,却被老侯爷凛然神色唬的不敢开口。
祠堂内灯烛摇晃,陆老侯爷对着一面墙的漆黑牌位,他神色威严,满室肃然。
陆在望和陆进明默然看着前面略佝偻的背影,只听老侯爷喝道:“跪下。”
陆在望自然是膝盖一弯就下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旁边的陆进明衣角一动,竟也顺势跪下。
父子俩从并肩而立到并膝而跪,动作相当一致,她扭脸震惊道:“爹,你也犯错了?”
陆进明瞪她一眼,又是一句无声的“你管老子”。
陆老侯爷转过身来,拐杖点地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内格外清脆,冷哼道:“倒是我素日小看了你们父子俩,上行下效,一个比一个混账,狂妄!谁教的你们如此目无君上!”
陆在望忍不住想,陆家的祖辈都在这,还能跟谁学的,还不是遗传的。
当然这话她没敢说,可看陆进明神情,他也看了陆老侯爷几眼,心里想的怕和她差不离。
“今日洹儿擅闯东宫一事,殿下已不再计较,你却还要殿下废元安出东宫。如今你是打量着握着北境军,便可肆无忌惮携权欺君了不成?”
陆老侯爷想起赵戚听见陆进明此话的神色便五内俱寒,他喝道:“这是赵氏的天下,北境军也是赵氏麾下,你岂敢如此!”
陆在望颇为惊讶,侧着脸问道:“爹,你真这么说的?”
老爹比她勇的啊。
至少她还没来得及指着赵戚叫嚣要和离。
陆进明臊眉搭眼的,对老侯爷说道:“爹,我只是恳求殿下……殿下不允我也没接着说……”
但谁也不知赵戚心里如何想。
伴君如伴虎,这位太子殿下又久居东宫,上有续航能力强悍的爹,下有目中无人势不可挡的弟弟,他夹在当中进退维谷,近年来行事愈发偏激。侯府和东宫间纵然还有元安,怕也难消解赵戚心里对这父子俩的不愉。
陆在望手藏在衣袖下,偷偷给陆进明比了个拇指。可陆老侯爷人老眼不花,看了个真切,气的一拐杖挥到她身上,陆在望一哆嗦,没敢叫疼,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
“还有你!”
她以为祖父是要训斥她闯东宫一事,可陆老侯爷开口便是:“我问你,今夜成王殿下为何来府?”
陆在望哪里知道,琢磨一番猜测道:“公主久未回王府,殿下应当是来寻公主的。”
陆老侯爷问道:“还有呢?”
陆在望道:“没了啊。”
陆老侯爷问道:“你与成王殿下可有私交?”
“没有。”她断然否认。
老侯爷眯着眼睛看着陆在望,陆进明只这一个儿子,纵然不肯上进,纨绔之名在外,但从未做过伤及自家的事,今日之事实在出人意料。陆老侯爷好似第一次看清,陆在望比他想象中还要桀骜不驯。她表面事事无谓,皆因旁人不曾碰到她的底线。
老侯爷沉声道:“陆家只忠陛下,不涉朝争,成王太子间纷争不断,你姐姐又身处东宫,你该当清楚分寸。”
陆在望忙点头,“我知道知道。”
陆老侯爷越看越糟心,老当益壮的抬起拐杖各赏了几棍,可不孝子神色自若,自己眼前发晕喘气不迭,踉跄几步。陆进明陆在望忙要起身搀扶,老侯爷喘着喝道:“跪好。”
陆进明抬起的膝盖又跌了回去,陆老侯爷避世多年,专注养生延寿,不想提前毁在这俩不孝子手里,便责令二人跪着反省,叫祠堂外候着的下人进来搀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出了祠堂。
祠堂内只剩下父子俩,更显寂静。
陆在望老实跪着,陆进明在一旁不错眼的打量她,生生把她看的发毛,便问道:“爹,你有话就说。”
陆进明就说了,“你觉着,庆徽公主怎样?”
陆在望没多想,“公主自然很好。”
陆进明跃跃欲试:“爹去求陛下,叫你尚主怎样?”
陆进明此番难得在京数月,抓紧机会物色一圈能收拾住陆在望的儿媳妇,碰钉子碰的满脑袋淤血,腆个脸把诸位公侯伯爷问遍,谁也不肯把宝贝闺女许给陆家。
侯府自然是好门第,可女婿不是好玩意。陆进明够不上权爵世家,又寻摸上朝中寻常官员,谁知人家跑的更快。陆侯爷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夫人又不肯帮忙,把他郁闷了许久。
今日一见庆徽公主,又迸发了新思路。
陆在望文不成武不就,眼见着难有出息。倘若娶个公主回来,便能安享尊荣,且公主身份尊贵,也能把陆在望管住。
主要是他见公主对陆在望,也颇为亲厚。
可能是靠脸,陆进明心里想着,可是靠脸也行,起码比他作个光棍强。
陆在望人都傻了,许久才干干笑道:“爹,那可是成王殿下的亲妹妹,他要是肯把妹妹嫁给我,何至于这些年都不给公主许亲?”
陆进明不死心,“我瞧公主和你颇亲近。”
她一言难尽的看着老爹,敢情方才闹成那样,陆进明竟还有闲心思看公主和她亲不亲近?
她倒不担心这事能成,除非今夜有哪位义士夜袭成王府把赵珩打成弱智。便顶着一脸光棍的无所畏惧,“成王殿下同意我就娶。”
陆进明的巴掌携雷带风的就来了,“你还知道谁都看不上你!”
陆在望说道:“爹,娶媳妇这事急不得。强行娶个命中和我没缘分的,闹不好容易家宅不宁,您省省吧。”
陆进明说:“滚远点,别和老子跪一起。”
陆在望求之不得的跑了。
赵戚并未强迫元安跟他回东宫,为了安抚她,他许她在侯府住着。
下毒之人隐秘,东宫之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清安殿内一位专管吃食的侍女当夜暴毙,她在宫外的家人随之而亡,线索到她这便断了,东宫众人三缄其口,以为此事得不了了之。可赵戚令东宫守备拘传每一个当日当值的人,不惜一切,不忌手段势必要问出凶手。
东宫上下人心惶惶,宋良娣被赵戚拘禁在宫中。
谁也不知为何明明良娣更得宠,素来不招殿下喜爱的陆侧妃出事,反倒惹出殿下雷霆之怒。宋良娣的得宠好似原本只是错觉,君恩如流水,转瞬之间便消散干净。
大概是侧妃出身高贵,有娘家撑腰,以至于永宁侯世子当夜就闯了东宫。太子不敢轻慢侯府,只得彻查。
这话传出来时,元安正在府中听戏取乐,陆在望豪掷千金,轮着番请城中各家瓦舍的名角上门,说书,杂剧,戏法,几乎没有一天重样。
东宫内凄风苦雨,侯府却热闹的堪比年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喜事。
喜事倒的确是有,赵戚向陛下请旨,请立陆元安为太子正妃。
只是侯府中无人在意,元安听了不过笑笑,她更想知道陆在望今日扯了谁家班子来。
芷然奉来茶点,元安歪在榻上,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未出阁时住的院子倒还在,只是疏于打理,沈氏怕一时半会收拾不出个整齐样子,元嘉便主动说要元安住到她的傍溪阁。
陆在望今日请的耍牵丝傀儡的姚家姐弟,在傍溪阁院中搭的台子,竹春领着青山院的人也来凑热闹,纷纷在外边围着戏台看,元安便在屋中隔窗瞧着。
热热闹闹的,她瞧着也高兴。
她刚喝完药正是嘴里发苦,元嘉便取了块点心,芷然笑道,“娘娘看这点心,也非出自府中蜜煎局。听闻是城中新起的点心铺子,听闻是出自成王殿下,极具盛名。世子一早也不知打哪弄来的,眼巴巴的捧回来,还热乎着呢。”
元安瞧着那点心的式样倒简朴,想起成王那尊贵风雅的气度,一时倒不能将二者想到一处,便笑道:“成王殿下还弄这个?”
芷然说道:“谁知道呢,坊间传言也没个定数,一日一个说法。”
元安隔着窗子瞧见山月身边站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便问:“洹儿便是为了她把淳哥儿打了?”
元嘉看过去,点头道:“是啊。”元嘉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二婶婶可得气死了。”
王氏最见不得大房得意,尤其陆在望那毁家灭祖的德行,竟能一直过的逍遥自在。便三不五时叫陆之淳一瘸一拐的去陆老侯爷跟前哭,有了两回元嘉便一状告到了元安跟前,元安问清缘由十分不耻,立刻叫芷然传话将陆之淳禁足思过,她是将立的太子妃,自然无人反驳。
元安没瞧见陆在望便问:“洹儿呢?”
元嘉道:“方才还在廊下坐着发愣,不理我来着。一扭脸就不见人影,她是天字第一号的无事忙,赶明儿我非得跟出去看她成日忙些何事。”
陆在望打今儿早上出门便觉得不对劲,似是有人跟着她,可每每回头却不见端倪。便叫江云声给附近街区掌柜递了话,她在前面溜达,附近的车夫仔细盯着周围,便极快的确定,的确有人跟踪。
她如今将江云声家改成据点,每每有事总叫掌柜们聚集到那儿去,省的在侯府惹人耳目。江云声去找了画师来,根据车夫的描述画像,她这会便去瞧瞧成果。
一进街市,身后如影随形的不适感随之而来,陆在望尽量走人多的主街,一进小巷便小跑起来,一头钻进了江云声的小院,江云声停这动静还以为遭了贼,从屋内探出头来,见是她便道:“来的刚好。”
画师已经将人像画了出来,人还不少。其中有四个衣着相似,面容凌厉,当是一伙的。可还有位混在其中鹤立鸡群的,竟还是个熟人。
陆在望看着画像上李成那张臭脸疑惑起来,跟着她的,原来是赵珩的人?
江云声问她:“把他也绑回来问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其理所当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陆在望半晌无语,“他是成王的近侍,敢问在坐哪位义士能打得过?”
江云声问道:“那他为何要跟着你?”他抖了抖那几张画像,“这都是成王的人?”
陆在望看向几位车夫,其中一个出来说道:“我们瞧着不像一伙的,这四个在前,拿剑的在后,倒像前头的跟着世子爷,后头的跟着前头的。”
陆在望想了想,便将画像搁置一旁,问车夫和掌柜:“近日生意如何?城中各处可瞧见异常?”
先前回话的车夫躬身道:“托世子爷的福,咱们挣的钱尽够养家了。还有您吩咐的,各处的兄弟们拉客时都留心着城中各处,只前几日听一条街的王五说他家媳妇表妹家隔壁宅子新赁给了几个北梁商人,瞧着也都是正经做生意的,就没往上报。”
“做的不错。”她点点头,她原先召集车夫们来,顶破天是为了糊弄赵珩,对车夫们查探情报的能力不抱多大希望,可不知她到底是低估了车夫们,还是小瞧了银子。
手下这帮遍及京城的车夫真有些本事,每日提溜精神听着街坊市巷各式闲话,瞪着眼睛盯晋都中的异族人。只是古代没网,消息最快也得有一天的延迟,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过于冗杂,人手匮乏。可她足不出户,便能尽知城中大小事。这东拼西凑的情报系统虽不专业,但足够隐秘。
陆在望闲时一想,晋元梁鼎立的形势已有百余年,当年也曾定下盟约,止战养息。而晋占据中原要道,当年走的就是重商的路子,因此晋都广开门户,废除了前朝严苛的路引制度,放宽了百姓流动的限制,虽富足繁盛令别国望尘莫及,可也使城中三教九流极为纷杂。
可近年来局势不稳,三国间争执不断,赵珩素来主战,单单要她盯着异族人,是觉出什么不对劲吗?
晋人已经习惯来去自由,他不能奏请陛下恢复旧制,就只能加大监视来往人员的力度,而她无心插柳柳成荫,是个现成能利用的资源。
她不确定赵珩是不是真的这般想,但她顺势而为,毕竟上回南元杀本朝刺史的事,她也能窥出一点纷争的端倪。
她是不能守疆固土,倘若能守一城,她也不算特别辱没陆氏先祖。
打发了掌柜和车夫,陆在望便带着江云声出门。
江云声其人最好的地儿就是肯一门心思的跟着陆在望,不管她是不是准备带他去杀人放火,总是他就是跟着。
就像上回从东宫抢人,他第一反应不是“抢了太子的人会不会杀头”,而是“快跑”。
陆在望带着他出门,两人分开,一前一后在街市上绕来绕去的走了几圈,便发现了李成的身影,原先她是不知道,可有了目标,寻人破绽便极容易。
她有种微妙的直觉,可能是源自赵珩那晚失心疯似的温和——李成跟前四个不是一伙的,应当对她并无恶意。
但他既然跟着,想必知道前一拨人的意图和身份。
陆在望来来回回的溜了人好几圈,便远远朝江云声递了个眼神,他隔着人群冲她一点头,便自顾自去寻李成。
陆在望便随手招了辆牛车,往云月桥去。
她是云月桥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踏进去,云月桥的管事尚未迎上来,便听得几声惊呼,“陆兄!”
陆在望循声一抬头,便见几个少年摞在二楼栏杆上,正兴奋的朝她招手,她也颇为高兴,“钟兄,卫兄,刘兄!”陆在望远远的朝他们行礼,“你们也叫放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