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帆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应声道,“没有走,再给你倒一杯水。”
程斯语听见陆千帆的声音才安心一些,他屈膝坐在病床上颤抖着声音道,“爸……我害怕……”
“爸爸在这里你还怕,当初你怎么敢不声不响的就自己来?”陆千帆将杯子放在旁边桌上,坐在床边上揉了揉程斯语的脑袋,“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来出差,谈生意?这么大的事情,也敢跟我撒谎?”
“不是的爸,我怕……怕您觉得我病了没用,怕您也嫌弃我……”程斯语忍不住失声痛哭,呜咽中搂住了陆千帆的腰,“爸,以后我会学着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会再学着帮您做事……”
程斯语说罢已经泪流满面,他想抬头看看陆千帆的反应,可是印入眼帘的只有一片黑暗。此刻陸千帆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棵稻草,抓不住,他就會跌入無底深淵。
“爸,我能吃苦,也愿意学……”程斯语试图用往日情分勾起陆千帆的怜悯之心。“爸您相信我,多给我一点时间,哪怕我眼睛看不见了,也还会有用的……”
陆千帆的眼眶湿润,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错了。是他跟这个孩子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要做个‘有用’的人。也是他从小向这个孩子灌输要照顾好雨萱,要足够强大才有资格成为她身边的那个人。后来对卓子卿,对赵维甚至现在对陆川,陆千帆也是一次次告诫他长兄之责,勉励他要行为世范,要求他要庇护弟妹……
可是身为人父,哪怕只是养父,陆千帆却从未倾听过他的心声,未曾考量过他的意愿,更加没有一次设身处地在意过他的喜怒哀乐……总而言之,陆千帆觉得自己不疼他,甚至有点儿对不起他。
“眼睛看不见了,还有什么用?要不要把律所里的文件都转成盲文等着你慢慢批阅,还是让你戴着墨镜上庭做主辩律师,又或者由着你这样自顾不暇的照顾我女儿?”陆千帆并未在程斯语悲痛的眼泪面前就此打住,而是一针见血地直戳程斯语心中痛处。
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陆千帆本能的祈愿,最好再也不要有这种磨难,故而必须好好利用,彻底打消这孩子心里的一切顾虑,让他今后永远能从容地面对生活,坦然地面对亲人。
这样句句锥心的狙击之言足以将一个孱弱之人的信念彻底打倒,可程斯语转念之间便已有决断。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今天让父亲生气之下一走了之,他的命运会比那时候被送回孤儿院更惨。
若是未曾拥有,便不知得到的美好与失去的痛苦。可是现在,父亲已经给了他太多,一朝失去,便是从天堂到地狱。以父亲处事雷厉风行的性格,再不让他见雨萱也是有可能的。至于已经有了孩子……程斯语算了算时间,如果父亲想让这个孩子消失,只需要几个药片就够了。
如今他已身残体败,所谓尊严和骄傲,都比不上他想回到雨萱和孩子身边守护和陪伴的渴望重要。不管他自己的境况多么艰难,他都不会像那个人一样,绝情的抛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程斯语忽略了陆千帆的有意刻薄,他只是凭感觉再次伸手摸索着桌上的杯子,这一次他是沿着桌边一点点往里试探,够到了陆千帆刚放下的温水杯子,仔细拿稳后讨好地递给了陆千帆,“爸辛苦了,您喝水……爸您看,我学东西很快的,只要让我留在您身边总会有用吧……”
陆千帆又一次想起那个温暖的午后,他让十三岁的小陆诚去买午饭,没过多久那孩子就兴致勃勃地拎着汉堡炸鸡薯条可乐回来了。小孩儿热得满头大汗,脸蛋也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这些食物,一定是这孩子喜欢的吧,陆千帆心中了然。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做事情,要开个好头,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于是,陆大律师破天荒地吃了顿垃圾食品。
程斯语也是想起了那一天,当时他自我感觉表现很好,律所里工作忙,吃快餐最合适不过。父亲的办公室很干净,万一真的买了便利店的盒饭回来,汤汁洒在桌上地上父亲一定会不高兴的。当然,小小少年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他还从来没有吃过汉堡包和炸薯条呢。
在那时候的陆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里,他还想不到陆大律师说的去买盒饭的意思,是要到对面的高级西餐厅里打包色香俱全的商务套餐,又或者是去临街的老字号店铺预定营养丰富的广式煲汤。
而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陆千帆早年肝脏受损严重,平日里饮食要高蛋白低油脂,吃那些垃圾食品是最差的选择。第二差的就是那段时间陪他戒·毒,为了让他能够坚持下去也跟着一起顿顿吃素。要不是后来程青川来了悉心照顾师兄的饮食,只怕陆千帆也要随时犯病倒下。
这些年来,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不胜枚举,陆千帆为这个养子的无私奉献绝不逊色于任何一对亲生父子。他总是会想尽办法竭尽所能给这孩子最好的,看到他成长成才心里就很高兴,不知不觉间早已不再把他当做雨萱未来生活的保障……他叫他爸爸,他就是儿子呀!
在陆千帆心里当然是疼爱陆诚的,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实在苛刻,对师弟对儿子,总觉得做得还不够。
“爸……”程斯语等不到任何回应又开始惊慌无措。对于一个刚刚失去视觉能力的人来说他已经算是镇定,可是漫长而无望的黑暗依旧让他精神脆弱。“对不起,我还没问问您怎么会来这里的,是有什么事情么……如果您想去探望故人的话,不用陪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会积极治疗……”
程斯语隐约知道金熙恩被程青川送到美国治病,他跟这里的医生熟悉,很有可能陆川的妈妈也在这里,说不定父亲是特意来与故人叙旧的。
“我不否认,当年带你回家的时候,我的初衷是希望你成为我手中利刃,能帮我在事业上开疆拓土,也能帮我在生活上守护家人。可是直到今天,在你心里,我仍然只是个不断剥削压榨你的资本家,还是心中只有自己亲生儿女的自私养父?如果这样,我很抱歉刚才误解了你的意思,你口中呼唤的爸爸,应该另有其人。”陆千帆顿了顿,无意再隐瞒任何事情,“我想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吧,他也已经在美国,这几天白天也都会过来探望你。对我来说,就算是亲儿子再不济,也总比一个看不见的废人更容易调·教成才。”陆千帆站起来,朝着窗边踱步。
“爸,爸!”程斯语急得从床上几乎跌下,幸亏陆千帆及时折返才扶住他一把。他所有的小心思在陆千帆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在他为求自保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时,殊不知已经深深伤了父亲的心。“爸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的期望。”
“当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你的时候,将代表律所决策权的印章交给你的时候,甚至现在我抛下律所不顾一切来大洋彼岸找你的时候,你觉得我的期待是什么?”陆千帆情绪有些激动,又黯然道,“可是你,到现在还不肯跟我说一句心里话。一次又一次的玩心思,是在挑战我的耐心和底线么?”
“爸,我不是,我不敢……言不由衷是我不对,我也不该跟您玩心思,求您原谅我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真的好可怕……”程斯语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已被陆千帆击垮,他无法在这样的人面前再强撑场面。丢盔弃甲之后,他只是个无助的孩子,渴望父亲能留在身边,一如从前给他山一样的依靠。
“怕,就可以跟爸爸说谎么?”陆千帆语气温和了些,“小时候都不敢犯的错,长大了倒添毛病。”
“不可以……爸说过,撒谎骗您是底线,要是敢犯就……”程斯语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明白自己这次的行为多么荒唐,可时至今日,他对父亲的欺骗和伤害真是打一顿就能弥补的吗?
“说下去。”陆千帆命令道。
“……敢撒谎,就打断腿。”对于已经失去光明的程斯语来说,打断腿好像也不算是太可怕。至少父亲肯动手的意思,就是仍然愿意把他留在身边。
“你长大了,肯定明白我不会真的打断你的腿。可是也因为你长大了,这一顿教训,我必定叫你终身难忘。”陆千帆的声音平和,给人心里无限安定。
“爸不会放弃我的是不是?这次的事情,挨顿打,爸就可以原谅我?”程斯语怯怯地问。
“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原谅。”陆千帆多了些玩笑意味,“不过听你这意思,好像并不怕挨打?”
“不怕,不怕挨打。”程斯语倔强的回答,哪怕他仍然清晰记得,他小时候逞强说自己不怕疼时,陆千帆曾给他加倍的疼痛作为回应。想起曾经种种,程斯语又一次泪如雨下。“我只怕爸不要我了……只要您不嫌弃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好了好了,爸爸不会走,你不要害怕,哭出来就好了……”陆千帆重新坐回程斯语身边,捋顺着他的后背安慰,“既然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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