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半小时”的限制后,克里希纳博士不再说话,希斯莉自然也没有和他主动谈心的希望。
正相反,女孩子坐在模拟舱中,双手抱膝,把脸深深地埋在这一小片她制造出的黑暗中,调整着呼吸的深度。
现在分分秒秒都很重要,希斯莉必须抓紧时间恢复刚刚经历两场虚假记忆的头痛欲裂,好在即将到来的“对抗赛”上赢过克里希纳博士。
黑发从她的肩头与背上海藻般滑落,从凌乱的缝隙中透出她雪白的脖颈和瘦得惊人的骨头痕迹,像一只疲惫的、脆弱的、被折伤翅膀的白鸟。
但和外表皆然不同,此时此刻,希斯莉极其冷静,正在思考,克里希纳博士刚刚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关”。
将东西放在天平上,并且有人会进行裁决。
是身体的一部分、某样比赛中出现的东西,还是情绪?
“情绪”是克里希纳博士最擅长的领域,希斯莉并不相信,在这个由他一手制造的白色机器里,他没有给自己留上一条这样的后路。
“………”
在寂静当中,时间流逝得格外飞快。
克里希纳博士的脚步声轻轻传来时,希斯莉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气,从黑暗中抬起头。
“你感觉紧张吗?”
年轻的博士低下头,神情平静地柔声问。
希斯莉知道他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人类是在“概念”被提到时就会把那个概念深入脑中的动物,因此当克里希纳博士提到“紧张”时,即使希斯莉本身没有往哪个方向去想,她也会在几秒钟后不可自抑地感觉到“紧张”。
她一向都不容易动怒,也不怎么有痛恨的对象,但克里希纳博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激怒了希斯莉。
“…………”
她对此的回答是一片沉默。
黑发的女孩子一言不发,飞快抬起眼,瞧了克里希纳博士一下,随即触电似的转开视线。
她的眼下有疲倦的青影,睫毛颤抖,双唇也因为缺水有些干燥,像花坛里被烈日晒干的月季,看上去极可怜,又因为无害,柔软得像个孩童。
在希斯莉重新低下头时,年轻的博士开始变得紊乱的呼吸证明了她的成功性。
他好像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她这一眼看得整个人沉默下去,连半个小时的时限都已经忘记,只剩被刺痛后的失神。
希斯莉甚至不需要用目光确认,就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等希斯莉确定自己休息好了,她抬起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若无其事地轻轻问。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句话,又重新把克里希纳博士的灵魂唤回身体,实验室中灯光雪白,希斯莉又和他离得分外近,在几十公分的距离中,她目睹了那张贵公子一样充满古典美的英俊面容从失神中醒来,如何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僵硬,像一张新的牢不可破的面具覆盖在他的脸上。
即便只有几秒钟,但也已经足够。
希斯莉再不发烧的时候,头脑就如同一台可以处理任何精密计算的仪器。
过去的时候,在被当作原材料生产各种口味的情绪时,希斯莉不是没见过模拟环境中想要追求她的男男女女,也不是看不懂迷恋和喜爱的表情。
与他们相比,克里希纳博士把自己的异样藏得相当好,但一刹那的破绽,在再次与希斯莉见面时,他已经表露得太多。
那些僵硬、颤栗、古怪的眼神,不许她说出口的话、无法决定是否要杀掉她都是他无意之间在她面前展示的弱点。
过去希斯莉怕他怕得要死,那时发生的一切,作为自我保护机制,也已经被她尘封在脑中,她不明白爱是什么,自然也看不出克里希纳博士的真实想法,正如一个被关在地下室的人从出生起就没有亲眼见过星空那样。
但现在不同。
现在她有了很多个自己的爱,也学会了用同样的爱去给自己,给家人,给关心她的朋友。
实验室的灯光下,女孩子漂亮的冰蓝色眼眸轻轻一眨,眼帘微微垂了下去。
她的右手原本松松搭在膝盖上,现在它微微垂下,五指拢成一个松松的圆圈,像握住了一条无形的鞭子,也像握住了空气中的缰绳。
而克里希纳对于她的几秒前的洞悉毫无觉察。
他低下头,面色平静,正在一颗一颗地解去身上的白色实验服,希斯莉没有转开视线的自觉,前者也没有被看到的羞耻心,那身象征着实验室科研人员的衣服就这样轻飘飘落地,露出下方实验品们才会穿上的白袍。
很奇怪地,在这身白袍露出后,希斯莉忽然觉得,克里希纳博士身上的气质实际上更符合这里的实验品。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臂上鲜红的“999”。
“那是什么?”
希斯莉从实验舱中的水液里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舱边,忍不住出声问。
“成功的实验品编码。”
克里希纳博士的动作没有停顿,他一边调试着白色机器上的参数,一边平淡地回答。
过了一会,他走回希斯莉身边,补充道,“因为你的缺失,实验室有一段混乱的日子,等他们都死去之后,我用自己做了一点实验。”
“什么实验?”
希斯莉继续问。
白色机器发出嗡鸣声,闸门打开时有沉闷的颤动感,实验舱中的水液刹那间从透明变换成平静的淡蓝。
克里希纳博士拨弄了一下水液,重新走回到机器旁边,再度摁下了几个摁钮。
“我有大把时间等待你回到实验室,又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想要离开,001。”
他悦耳而冰凉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所以你”
希斯莉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用这个动作把惊异和困惑吐出去,在之前的实验室里,她用死亡威胁他时,克里希纳博士说过的那些话又重新浮上她的心头,她那时以为他只是在说谎话。
“我无法理解你的情感,001,”好像她的话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某个开关,克里希纳博士并没有像每次和她说话那样止住声音,正相反,他看上去还会把这段谈话持续一阵子。
“所以你的最后一关会帮助你理解自己,也会帮助我理解你。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足够我在………来之前和你分出胜负。”
她听到克里希纳博士的声音沉沉,包含困惑。
他说的越多,希斯莉旧越能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比如此时此刻,在克里希纳博士主动的话语中,希斯莉就得知了第三关的真实作用。
她猜得丝毫没错:“情感”。
而且其余希斯莉们正在追查她的下落,克里希纳博士被迫更换的实验室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而这很可能是他的底牌,不然在希斯莉醒来时,他的脸色不可能会那么难看。
“我不觉得你会理解。”
这些想法萦绕在脑中,希斯莉安静地反驳了一句,不再去看另一边的博士,而是看着自己在已经变成薄荷绿的水液中的倒影。
“是吗?”
克里希纳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最后摁下机器上的摁钮,薄荷绿的水液最后变换成了令人感到不安的银紫色,随即渐渐变为透明。
“躺进去。”
他说。
想到要再次进入狭小的舱门,希斯莉的脊背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
她慢慢躺回实验舱中,透明而清澈的水液没过她的耳朵,灌入其中,源源不断地流动着,仿佛她正躺在小溪的河床上,头顶则是实验室的雪白灯光,像遥远而高不可及的太阳。
出乎意料地,克里希纳博士这次没有立即将她送入黑暗。
“………”
十几秒后,她的感官慢慢陷入麻痹,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因为困意而缓缓合上。
直到这时,克里希纳才弯下腰,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实验舱推进了白色机器。
他走到紧挨着她的实验舱旁,打开舱门,躺了进去,实验舱自动收缩。
长长的黑暗中,像是在从隧道的一头坠落到另一头;或者从地球的一端径直掉到另一端,在一阵让人想要干呕的下坠感中,希斯莉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在被不断压缩、挤压,她在通过一根长长的管子,被重力狠狠地朝着未知推去
“…………”
希斯莉的意识刹那间醒来。
墙壁是白色,地板是白色,材质和亮度都让希斯莉分不清整个房间的深度。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白的房间中。
在短暂的晕眩过后,希斯莉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睛,注视着周围的环境。
有一瞬间,希斯莉甚至觉得,克里希纳博士言而无信地将她投放回了童年的白房间里。
但很快,她的眼睛就瞄到了房间中的异常。
一个雪白的光团正在房间的远处飘浮着,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希斯莉的碰触。
“……………”
希斯莉朝着它慢慢走了过去。
黑发蓝眼的女孩子赤着雪白的足,脸上略有茫然,眼中却没有恐惧,她伸出手,坚定地将手掌摁了上去。
“绑定成功。”
光团滴了一声。
希斯莉:…………?
她懵懵地歪了下头。
“第一关测试。”
在希斯莉的注视中,这个光团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问,“你知道开心是什么吗?”
与此同时,倒计时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希斯莉耳边轰然炸响。
“90……89……88………87………”
她只有一分三十秒来回答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快完结了,最近可能会修一下文,请各位读者朋友们多多担待:3
更新晚了一点,因为蠢作者忽然刷到了芭比梦想豪宅系列……这个东西真的很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