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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妙语悟道焚香论战苦情事 杯酒抒愤倚窗看月坦心怀(1 / 1)

董贤妃来时已是黄昏,惹尘见她还和从前那样喜穿素净衣裳,微微一笑。他知道她是不屑于争宠的,但并不意味着她对他的心比旁人少。见她给自己行礼,便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时,二人会心一笑。

“妾身听闻陛下同意长公主和亲了?”

惹尘点了点头,眼底的神色有几分痛苦。其实不必他说,董贤妃也知道他的心思,所以这次前来,也是为了圆锦湲不便开口的梦。

“陛下也许觉得耻辱。和亲是岺朝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却在陛下手里开了先例,妾身以为,陛下不愿意任何一个姊妹和亲,甚至不惜与夏国重新开战。”她的口气很平淡,惹尘愣了愣将目光转到她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旦和亲,落叶归根便是痴心妄想,长姐的前生已经够苦了,我怎能眼睁睁瞧着她走向那般凄惨而羞辱的结局?”说着,将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董贤妃瞥了一眼没有动作,轻轻叹道:“陛下素来明白,怎么现下反倒犯起糊涂了?”

惹尘听她话里有玄机,便问她知道了什么,董贤妃接道:“长公主此生全部的心血就是这片江山,她选择和亲也是为了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陛下要发兵,岂不是辜负了她的苦心?七公主细腻,长公主将她留给岺朝的用意也是一样的。‘昭宁’,不只能留在帝国里帮扶朝政,那样受到的秽语反而更伤她,去夏国和亲也许是条出路,那样青史也会对她手下留情。我们往前看到的和亲公主也有能善终的,况且以长公主的性子,陛下硬要违她的意反而不好。”说着望向了惹尘,“现在不是我们自以为是替她做打算的时候,妾以为长公主最需要的,还是陛下的理解。”

惹尘没有说话,但董贤妃知道他听见了,便起身揭开香炉添上新香,并不转身只淡淡说道:“妾还考虑到另一层缘故,希望陛下听了莫恼。”

惹尘闻此言不解地抬眼望她,偏巧见着她轻放下香盒,墨发掩映间露出了半边脸,一时间竟语塞了。她自顾自说道:“要打仗就要死人,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眠沙场了。长公主不喜欢战争,也受不了旁人牺牲,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

惹尘猛然想起了锦湲从前讲过的故事,也就明白了董贤妃所说的是未迟,只是疑惑她是从何知晓的。董贤妃往后退了几步站定,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道:“妾斗胆请陛下任命定北将军为送亲使,护送长公主出塞和亲。”

破了洞的窗户纸再不可能挡住风,惹尘在那一刻只觉得心酸。

这天夜里,他叩开了锦湲的房门。开门的是景从,见着年轻皇帝两颊上泛着的微微红晕不禁觉得好笑,但那笑容就像卡在嘴边了一样怎么也露不到嘴角上,强做出来反而难看,就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以目示意锦湲在里间买醉。惹尘点了点头,景从便往旁边站着将他让了进去,顺手掩上了门。

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瞥了眼屋内的灯火,料想锦湲有了惹尘的理解,未来的路也不至于太难走。

酒味扑鼻而来。

惹尘打起帘子,第一眼就瞧见了地上横斜乱躺着书。联想到锦湲向来规矩厉害,桌案上的一应东西都摆得严严整整,此刻却一片狼藉,愈发加重了心头的担忧,蹲下身将书本拾起来,目光向内望去,就见锦湲穿着一件单衣斜倚在雕花窗边。

这些年她瘦了不少,此刻竟添了一种风可吹去的脆弱感,惹尘心头的神经猛一刺疼,不禁抬手揉了揉穴位。锦湲并不理会他,呆呆望着窗外,脚下零星散落着几只酒杯和空了的酒盏。惹尘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拿过酒盏对着嘴就要喝,却被她一把打掉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冷冷喝道:“身子才好些,又要作死。”

惹尘苦笑一声,嘟哝了句“不妨事的”。锦湲没有理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再不许他碰酒了。惹尘无法,便自己倒了杯茶来坐回她身边,二人就着月色对酌起来。

半晌后,锦湲忽然说道:“你一向多病,偏又多愁,常言道‘柔肠多磨’,偏又是个帝王,宿命这东西,当真会开玩笑。”惹尘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锦湲灌了口酒又说道,“远在千里之外,我帮不到你了。惊春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信她会做得很好的。你要好好待她,她孤身一人来到宫里,不要给她委屈受……”

锦湲唠唠叨叨说了很长时间,惹尘一一记在心里,眼眶却不自觉地湿润了。紧紧攥住手里的茶杯,他苦涩地咧了咧嘴,忽然觉得凉茶是最没滋味的东西。轻轻点了下头,应道:“好,我记下了,长姐也要当心些。”

锦湲微微一笑,依旧仰头瞧着月亮,问道:“惹尘,你知道吗?如果当初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我,我一定比你做得好,甚至岺朝会在我手里迎来盛世。只可惜了一切都是假设,历史最经不起假设。天神待你更宽厚些。是你占了我的,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惹尘一惊,下意识问道:“长姐要什么?”

“做好你的皇帝,莫负了我的韶华。”

惹尘一直都知道皇位传承是长姐心里永远的痛,听到这一番话却莫名卸下了心里的重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姐也已经三十岁了。

锦湲不顾他,对月亮笑了笑,喝掉手里的酒后就将酒壶远远地甩了开去,敏捷地起身走到桌案前翻出一封奏疏来递给惹尘,沉声道:“这是谢寻的折子。”惹尘瞧着它心上忽然涌起一阵不安稳,接过来又瞧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目光扫过,眼底渐渐露出复杂的神色。锦湲瞧见他的指关节上微微泛起了青白色。

深深吸了口气,她努力克制不让内心的情绪翻涌成浪,昂起头闭上眼停留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道:“惹尘,我开始信命了。”虽然已经很努力地挤出了一抹微笑,但这句话本身并不可能因此而减轻一丝一毫的重量,还是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惹尘道:“人力固然不能抵抗宿命,但绝不会轻易臣服。我虽不成,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汇集这点点滴滴的努力,终有一日可以创造奇迹。”

锦湲闻言感到了些许惊诧,却见他十分平静。摆弄着那本折子,他笑道:“但我明白,宿命这玩意儿帝王是没得选择也没资格选择的,所以那些事情……只会是梦了。”眼底闪过一点痛,只一瞬就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来望着锦湲,淡淡接道,“我听长姐的。”

锦湲见状也是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垂着头说道:“往后的日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这一类的事情还需要你自己拿主意。”

“我听你的。”

锦湲瞧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上不禁淌过一阵暖流,默默别开了脸去瞧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子,问道:“心……还是会痛罢?”

惹尘点了点头:“会。我忘不了她,也不能忘记,因为那是我的少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忘了就等于背叛自己。长姐,请你原谅。”他的眼底忽然迸射出更加强烈的光,那是燃尽了青春生命的烈焰在喷薄,“我答应过她,放手成全才是最深沉的爱。我知道,她已经等到那个人了,所以我也会践行我的承诺。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

“我从来不怪你。”锦湲垂下眉眼,道,“往事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是因为它已成为了回忆刻入骨血,能忍受剜心之痛刮骨疗毒的毕竟也只那一人,真实见过的却也是没有的。”再多的安慰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强挤出一抹微笑道,“长姐听你的。”

将他从窗上拉下来,二人的手紧握到一起的那一刻彼此眼底的光足叫天地为之失色。

看着他眼底似有晶莹,锦湲轻轻抱了抱他。趴在他的肩上,轻轻说道:“惹尘,不要恨我,更不要恨自己。往后这片江山就交给你和惊春了。我希望看见你亲手缔造的太平盛世。”

“我决计不会让你失望。”

哽咽着说完这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静默。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劝慰,又或者是很明白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敢偷偷挤掉眼底的泪,所幸那时候他们是抱在一起的。

无痕,虽然你现在已不承认这个名字了,但我还是改不了这样称呼你。从前我答应你的不曾做到,那么这一次就当作是我对你的补偿罢。记得幸福……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哥哥,记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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