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迟护着少英回到帝京已经是天崇三年的事情了。
一阵风过吹开满树繁花,又到了一年桃花开遍的季节。锦湲站在树下望漫空中花谢花飞在身边形成伤情的漩涡,嘴角的笑容里掺杂了苦涩的成分。这是她梦起的地方,在这里,她成就了今生都渡不过的劫;这里亦是她梦醒的地方,那一夜大火烧掉了她的梦,如今又是一季轮转,她的哥哥还是没能回来。茫然地举起手想要接住从天而降的残花,花瓣却擦着她的手从指缝间溜走了。
景从从月洞门进来,将一件披风搭在了她肩上:“寒气要上来了,公主当心身子。”锦湲温柔地点了点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女才跨进门来就扑到了她怀里。
锦湲轻抚着她的发安慰道:“回来就好。”怀里的少女点了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松开锦湲,见她的脸色果真不好看,便责怪自己疏忽,忙问是否弄疼了她。锦湲看着好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自己又不是受了伤,哪就一个拥抱都受不起了?心上压着的事情却不愿同她讲,由她搀着出月洞门回府去了。
路上碰见了未迟。他愈发冷厉了,一只手背在身后侧身看着路旁的柳枝,锦湲甚至想,如若这时候飘起柳絮,她一定会以为他是谪仙人。
他不知在等谁,听到声响后看过来,脸上的神色冷冷的,向她施了一礼。锦湲点点头算作回应,他又向少英施礼,少英也应了。
锦湲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拉过少英往向长公主府走去,他却在后面叫住了她,从容地问道:“长公主何时得空,臣想向长公主求个赏赐。”
“你想要什么?”锦湲的心莫名悸动起来。
“臣想求长公主赦免林氏的罪,召他们回京来。”
“林氏犯下的是弑君之罪,赦免他们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那就请长公主将林惊寒赐予臣。”
闻言锦湲的手猛然攥紧,却忘了少英的手正拉在自己手里,那边少英吃痛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才惊醒了她,于是松开少英冷冷转过身去,眼色阴沉地盯着未迟好长时间,见他依旧挂着淡然的浅笑,不甘地放出了一声冷哼。她知道他的性子是同他的腰杆一样硬的。
“林惊寒已经斩了,这件事本宫没法允你。如若你当真想求赏赐,本宫可以另外许你一个条件。”
“只是不能是这个,对么?”
锦湲不回他,转身要走。见状未迟低下头发出一声嗤笑,又开口道:“那就请长公主给苏家的后人留一条活路。”
锦湲闻言顿住了脚步,没有转身,眼底的冷淡也收敛了几分,生硬地开口说道:“你尽拣这些我不能应你的难为我。”叹了口气,又说道,“他既敢带兵谋反,活该承担千古骂名。”
“苏直起兵谋反固然是他的不对,但苏家男子是无辜的,他们迫不得已牵扯其中成了叛贼,大多已殉节,只是可怜他们的妻儿正在家中苦苦等待这些永远回不去的人……”
“回不去了。”锦湲呢喃着这几个字,眼底涌起悲伤。未迟无心的说辞像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她的心窝,痛得她无法呼吸。他可怜那些战死沙场之人的妻儿苦等不归人,可他怎么就不明白他是自己的未亡负心人呢?
负了她的深情,等着一个相见不相识的未亡人。
“本宫答应你,不会断了苏家的香火,那些因连坐被牵累的子孙的灵位也可以回归本家……只不过……还是晚了一点——帝京苏氏,灭族。”
锦湲的脸色有些难看,撇下少英快步走开了。没人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太猛而泛起了青白色。少英瞧了眼未迟,跟了过去。他目送二人走远,脑海里却久久回荡着她说的那句“灭族”。帝京苏氏终究没能留下香火,不过保住了苏氏的旁支血脉也值了。
“你不该怪她。早在你出征以前她就向百官立下了军令状,若你战败,她将替你去死。”
明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未迟身侧平静地说道。未迟也不看他,淡淡接道:“那是她自愿立的,与我何干?退一万步讲,她明知我不会败才敢这样说,换做旁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还敢这样吗?”说着冷冷瞥向了明煖,眼底满是不屑,“说到底我不过是她的棋子,胜了她分享我的荣光,真真在刀口上舔血的是我。”
“你!”明煖气不过他用这样刻毒的话揣测锦湲,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按在墙上举起了紧攥成拳的右手,未迟却不惧,依旧不屑地撇了眼他的拳头,放出了一声冷哼。明煖眼底闪过了一丝狠戾,如若他腰间佩了剑,必定拔出来亲手捅在他身上,再挖出他的心肝来瞧一瞧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回敬了他一声冷哼后,明煖松开手轻啐了句“混蛋”。走出不远的路,他忽然顿住脚步,微微偏过了头却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后,未迟邪魅一笑,鼻间萦绕着一股不甘而无奈的气息。看了眼红墙包围下幽深狭长的宫路,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也走了。
苏氏的事情在街头巷尾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时间引出了不少流言。但那只是民间的声音,冰冷皇宫里的人有的是办法不教它传到自己耳朵里。
这些天景从在锦湲的授意下四处奔走,终于厘清了一些头绪。这天,她对锦湲道:“公主估计的果然不错,夏国的手已经伸到宫里来了。前些年陛下遇刺,就有他们的人参与其中。你那年出的事情他们恐怕也难逃干系。”顿了顿,眼露担忧之色地瞥了眼锦湲,为难地开了口,“现在我担心的……是当年靖王府的事情也和他们有关……”
锦湲闻言沉默了许久,眼底渐渐射出骇人的光来。攥紧了手里的茶杯,一字一字咬着牙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要他们千百倍地还回来!”顿了顿,深吸了口气问道,“我们还能拿出多少兵力来?”
景从答道:“最后一支力量也交给太平公主带去岺夏边境了,定北将军手下打了两场大仗损失了不少,回来的这些又赶了许多路,人困马乏的,算不得战力。眼下……我们无兵可用……”
说着话,瞥见锦湲将手里的茶盅打翻了。她定定地望着一个地方,许久没有说话。景从从未在她眼底瞧见过绝望,那一时刻算是见识到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战事愈来愈紧。一个月后,前线传回了谢老将军兵败的消息。军中出了内鬼,谢老将军在秦淮岭遭到了伏击,先锋部队全军覆没,剩余人马退守秦淮岭关内,弹尽粮绝。未迟营救少英时向北推到汴阳城一带的战线也被夏军推了回来。
惹尘病倒了。
锦湲决定向夏国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