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里,宫中上下人等都渐渐地感受到了一种云开雾散、雨过天晴的兆头:皇帝退朝后去了凤仪宫,夫妻俩自有许多推心置腹的厚密私语不提,接着受斥责冷落多日的湄嫔竟晋升了妃位,还得了个“惠”字作封号,寓意显然更佳;至于其他妃嫔们,皇帝也一视同仁,各有许多新奇的赏赐,皆是这回英吉利使团入京后才刚得的。
尽管皇帝手上的伤口由来不明,天和宫的太后娘娘又在其中推了什么样的波、助了什么样的澜,依旧是皇帝身边少数亲近人闭口不谈的禁忌,但整个内宫中的颓唐之气,还是一扫而空了。
对于杨太后而言,这些却都抵不过席嬷嬷的病势要紧——依旧是时好时坏的,不能当差倒罢了,只是终须旁的人暂且顶上来,难保个个都是不多嘴饶舌、只求以和为贵的。
她其实一贯不爱放出手段御下,总觉得人贵在自尊自重,拿鞭子抽着,拿蜜糖勾着,迫使人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她着实不稀罕。
像席嬷嬷、付嬷嬷这样数年相伴过来的,像秀儿、茜儿这样自家妹子似的,只要在外人面前,礼仪规矩周到了就是,关起门来自己人过日子时,她从来不挑她们的不是,处处护短得很。
至于赵嬷嬷、钱嬷嬷等原本分在天和宫里的,虽难免隔了一层,不分外亲近,但她自问也不曾厚此薄彼,她们如何行事,不过各凭良心罢了。
所以,真遇着事端时,她处断起来未必圆融。
这一回,皇帝连她这儿也是送了礼的,只是心里面到底还是生分,尽给了些香粉儿香水的,英吉利的出产原不及法兰西,直率热烈的香法倒是一脉相承。嬷嬷们自然用着不合适,连她也不便用,干脆尽数赏给小宫女些玩儿去了。
谁知赵嬷嬷、钱嬷嬷一干人背地里不忿:“按月会亲也轮不上咱们,赏衣裳头面也轮不上咱们。原不是贪图这些子蝇头小利,只是咱们在这宫里熬了一辈子,末了一点儿想头都没有。”
这话偏偏又叫皇后派来的宫女雁儿听见了。她因素日心细不多嘴,颇得皇后赞许,只是不大在人前侍立,这回特意挑了她来往传话:原是湄嫔既已得封惠妃,棣兰院自然也该升格为棣兰殿,兴土木划地界的事儿不必她们操心,但尚有诸多零零碎碎的琐事儿,离不得女人家的细心。
雁儿知道自己的本分,没有资格训斥那老嬷嬷,也不好在杨太后跟前寻对方奴婢的不是,便只默默记在心里,回禀完了正事,返至凤仪宫时,方才私下告诉了皇后。
“这老嬷嬷也太不知好歹。”皇后搁下药碗儿,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天和宫就算是个最享清福的地方了。何况不怕你们心里怨怪,我每常还劝太后,别过分地手松了,怕惯得人心不足,原是提防那些小女孩子里头出个白眼狼,没曾想倒是她这活老了的,越活回去了。”
“谁越活越回去了,惹得皇后不痛快?”主仆二人正絮絮低语着,再不防皇帝悄没声儿地从帘子后头走过来,皆是唬了一跳。
皇后率先反应过来,一面起身行礼,一面笑道:“没被旁人气着,倒是被六郎吓着了。”
皇帝按住她,教她安生在床头靠坐着,又向雁儿道:“你娘娘放心不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也不知道替她挡一挡?自己出去领板子。”
雁儿不敢迟疑,蹲了个礼便要告退下去。
“皇爷这是冲着我呢!”皇后不依了:“原是宫人之间的一点鸡毛蒜皮,这妮儿老实,不敢瞒着我罢了,我却懒得管,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好了好了,是我冤屈了忠奴。”皇帝心里明白,自二人一夜长谈后,皇后仿佛有些恃宠而骄起来,其实都是为了叫他心里好过些,可他到底辜负了这片苦心,还要强装若无其事。口中连忙转了话风,对雁儿道:“去领一袋麟趾金。”
雁儿见帝后如此,方才露出一点内敛的笑意:“奴婢不敢。伺候娘娘是奴婢的分内事,怎能以此论功行赏?”
“罢了,你先去罢。”皇后究竟忍不住好笑,让雁儿先退下了,方才向皇帝道:“再别说‘赏赐’二字。”便将天和宫之事,轻描淡写地向皇帝说了个大概。
皇帝却因此勾起另一桩可大可小的事来,皱着眉沉默不语一时,才道:“你既然想息事宁人,就罢了。”
皇后点点头,见皇帝预备留宿,便唤人备下一应巾栉漱具,亲自服侍皇帝洗漱。
皇帝却拦住了她:“让她们来,我服侍你,你也受用一回。”
皇后秋湖似的眼眸里便浮起一痕深幽的笑意:“六郎真当我是纸糊的不成?何况你手上口子还没好全,交给她们我不放心。”
皇帝一霎失语,到底是依了她,洗过脸,又将手上的药纱解开,递给她蘸水轻点。
其实一丝也不疼了,自小爱骑马拉弓的人,摔摔打打身上早留了多少印子,后来又打火铳,那更是不得了,这点伤算什么呢?不过是一片横七竖八的口子看着吓人。
皇帝出了一回神,再低头看时,皇后已然为他打理好了,又熨熨帖帖地包扎起来,比靠这个吃饭的御医还细致些。
又抬手为他更衣,身量比他矮些,眼睛只看向他的下颌,但眸子里的柔情是遮不住的——她其实也黏他,依赖他,只是两人自小就相识了,十来岁上就被皇考指了婚,好像天经地义地该在一起,如今猛然醒悟,所谓白头偕老,也不过匆匆数十载,何处山高水低难定,唯能拼尽今生罢了。
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足呢?他已经坐上了这世间最高的宝座,有爱妻美妾,有儿女绕膝,有江山万里,有忠臣良将——
他还在为什么而心有旁骛?
他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也苦楚得一塌糊涂。
洗漱妥当,二人并肩而眠。皇帝顾惜皇后的身子,不敢随意索取,只握住她的手,略觉得凉了,干脆将她的人连带被衾一块儿,拥到自己怀里。
这才是唯一一个可以和他共枕整夜的女人。
天还未明,皇帝已睁开了眼。他早习惯了在这个时辰便起,脑子里已然十分清明。
清明到他无法从中摈除那个荒诞的梦。
他甚至回味那个梦。
他抽身离开暖融融的熏被,果决而温柔,怕吵着皇后浅睡。
天越加地冷,快要立冬了。
养顺堂的主事已经来了天和宫,劝谏杨太后将席嬷嬷移过去将养。
杨太后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也明白主事是职责所在,不该为难她。
她想了想,温言道:“嬷嬷这两天已经大有起色了,御医也说,终要过了立冬才能有定论。您的事务繁多,养顺堂里人手又紧,我们并不想再给您添一桩麻烦,若实在不成,再将人送过去罢。”
她话说得这样和软,主事也不好和她犟声,便一礼道:“娘娘言重了,这原是奴婢们的职务。既然席姐姐见好了,当然依御医之言,且养些时候,到那时,娘娘若用得着奴婢们,养顺堂再为娘娘分忧。”
“多谢。”杨太后无奈地一颔首,嘱咐秀儿道:“好生送主事。”
秀儿答应一声,将主事送出去了,过一时折返来,又向杨太后回禀道:“娘娘,皇爷请您过鹿鸣宫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杨太后正犹豫着要不要求情于他,听见秀儿这样说,也顾不上思索为何要选在鹿鸣宫,点头应下了。
这是皇帝才散朝的时候,小朝会耗不了多久,有事便议,无事便叫退。如今太阳也升得迟了,红彤彤的依旧煞是好看,却一点儿不暖和。
杨太后仍教一众宫人留在殿中,付嬷嬷照顾席嬷嬷毕竟比方内侍便宜,她自己只带了个秀儿,便传辇动身了,没留意身后付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
皇帝没进殿里,就在院中那座秋千架旁立着,跟着的是苏内侍,此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少言寡语,不该说的不该问的,一个字也没有。
所以御前失仪、损伤圣躬的罪名叫古道热肠的王内侍担下了,这会儿还在庑房里养笞伤,不能伴驾。
皇帝心里千头万绪的,想得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儿,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不知道多少趟了,几次三番地想走,双脚却还是没有跨过那道天堑似的门槛。
他来找杨太后也是事出有因。皇后提起老宫人的怨言,他又想起惠妃从前也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她出手阔绰——关乎宫人的规矩体统,总不能是小事。
皇后如今不宜操劳,别的妾妃们过问处置更不像样,反正追本溯源,这也是由杨太后而起,该当责有攸归。
缕析条分、脉络分明,他唯独答不上来的是,为何要在这鹿鸣宫。
他仅仅是本能地抗拒暮气沉沉的天和宫罢了——没有谁胆敢诘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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