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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1 / 1)

东方既白。叆叇山里云青青,水澹澹,行露未晞,峰回路转处,依稀见一人着红衣,行行停停。

不,不止一人。还有一个粉白宫装的小宫女跟在后头:“娘娘,娘娘,您慢些走。”

杨太后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笑道:“我原让你继续睡着便是,不必跟着我来,果然支撑不住了罢?”

小宫女执着地摇摇头,到底顾不上仪态了,双手掐着腰,略弓着背,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怎么能让您一个人登山呢?若是一时渴了,连个倒茶水的人都没有,可如何是好?嬷嬷们姐姐们知道了,又要骂我不担事儿了。”

杨太后只得点点头,宽慰道:“那好罢,你慢慢走便是,横竖我在山顶等着你呢。”

小宫女实在是撵不上了,认命地看着她依依远去。

杨太后走远些了,方才低头暗笑:她以为自己就够四肢不勤的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柔弱的。

清风吹花,芳草带露,洇在她裙裾。她穿着的正是上一回皇后所赠的衣料“雁来红”,鹅黄底色,疏疏朗朗地落着茜色羽纹,西洋人效仿上国的风雅,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用来裁成间色裙,确是再合适不过了,配上蜜合色阔摆短罗衫,像是来迟的三春。

竟真有一双蹁跹的蓝色蝴蝶围绕着她,流连不去。

她知道,花色这样清晰好看的蝴蝶也是有人专门选育出来的。

但是,这一刻虚渺的欢乐已经足够使她心满意足了,又何必去参悟太深呢?

峰顶处的天地一线已因为喷薄欲出的日光晕染成了酡红色。她寻了一块平整些的大石头坐下,举起团扇,半掩于额际,静候着日出一刻。

忽然一声呼啸,极远处太阳将升起的地方,一只巨禽俯冲而来,似与朝日共升。

若有人在此刻举目眺远,一定会认为那便是蛮荒远古时的神鸟金乌。

但杨太后认出来了,那是鹰。它们骨子里的桀骜难驯,永远不曾与华美尊贵相容。

她追寻着它盘旋的身影,仰望着它从自己头顶的苍穹掠过,而后回首,看见它停驻在一个男人的肩头。

那正是皇帝。

皇帝也不意她此刻会在这里:“朕以为太后会在寝殿中,为稍后启程养精蓄锐。”

杨太后没有回敬他的揶揄,只定定地望着他肩头的鹰:“养得住么?”

意料之外的质疑,令皇帝不禁略微皱眉:“为何养不住?这是朕亲自训养的。”

杨太后犹是不信:“那可是鹰啊。”

说话间,猛禽的棕褐色眼眸正好转向她,带着十足威慑地盯视,但身体岿然不动,也许是不屑一顾,也许是,对她没有敌意么?

杨太后试探地伸出手,随即便觉掌心一股刺痛。

“啊!”她猛然收回手,用绢子摁住那狰狞的伤口,只是冷汗淋漓而下,似乎摁也摁不住了。

“你!”皇帝也是吃了一惊,一挥手先将罪魁祸首撒了出去,方才道:“好好的招惹它做什么,它都不认得你,怎能不啄你?”

到底是自己养的畜牲惹了事儿,皇帝身边两个跟着的王内侍、苏内侍都预备喂鹰的肉块去了,另遣了个小黄门去召御医,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赶回来的,少不得自己亲力亲为,替这杨氏暂且将血止住。

便要她将绢子拿过来,又嫌太过香了,怕上头沾的脂粉浸进了伤口处,另取出自己的用,结结实实地将手掌包扎妥当。

杨太后早已疼得嘴唇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又羞又恼:可恨这些个尖嘴畜牲,回回欺压自己,就连老皇爷都笑话过她:“叶公好龙,小弥好鹰。”

她委屈得不得了,等皇帝一松开手,立刻又坐回石头上,偏开了脸,只生自己的闷气。

皇帝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欲语还休”一词,随即便想,她果然是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刻意为之——当真先帝从前是白疼惜她了,如若不然,自己如今发落她也容易些。

正当此时,接骨科雍御医总算来了,身后还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匆匆向杨太后及皇帝蹲礼后,又惊呼一声,奔到杨太后跟前:“娘娘,您的手怎么了?”

雍御医原本勤练礼仪,已颇有模有样了,刚眼观鼻鼻观心地跪拜行礼下去,冷不防被她这一声唬得复又抬起头,正撞见杨太后回转过来的面庞。

“受了点儿小伤罢了。劳烦御医过来看看。”

雍御医却已呆了。只痴愣愣地望着那说话的女子,恍若未闻。

皇帝不禁大为不悦:“愣着干什么,听不懂太后的话么?”

雍御医这才如梦初醒,霎时满脸通红,直蔓到脖颈,忙不迭地躬身上前,结结巴巴地请杨太后伸开掌心,自己两手虚捧着,并不敢触碰分毫。

“我只能展到这样了。”杨太后精神不济,略靠着那小宫女而坐,手指微蜷地递给他看。

雍御医勉力定了定神,动作轻柔地揭开了覆盖着伤口的折帕。

仍有鲜红的血涌出。雍御医一看便知:“太后娘娘这是伤着血脉了,幸而受损经络尚纤细,不至有性命之忧。”

杨太后闻言,一时惊诧过后,不免心有余悸,此时雍御医已为她清理彻底了伤口,重新上了药粉,用素纱一层一层紧紧地包扎好,又嘱咐一旁的小宫女道:“这药粉有促进愈合的作用,每隔一日换药时,记得观察伤口处的吸收情况,至多换个三四回,也就好了。”小宫女点头记下了。

雍御医便又转向皇帝,恭敬道:“太后娘娘的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娘娘失了不少血,近日里不宜劳累,再适当地进一些温补之物,就恢复得更快了。”

皇帝点点头,正要吩咐他斟酌着办就是,电光火石间,忽又暗疑:这,会不会是杨太后有意为之?

“苦肉计”三个字甫一在心头浮现,皇帝的神色不禁冷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向杨太后看去。

那探究的目光杨太后一点儿也不陌生。从她尚未及笄,便被破例封为贵人开始,老皇爷身边的旧人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笑的,笑得亲切和善,却丝毫不屑于遮掩目光中的冰冷戒备。

她的恩宠全蒙侥幸,并不曾苦心孤诣谋算过,但她不是不知道,宫里面的许多心思手腕。

她抬起下颚,静静地回视皇帝。

因为失血,她微抿着的嘴唇有些苍白,但脸颊像珊瑚一样红,也许是因为身上艳丽的衣裙映衬,也许是日渐升高的彤日照耀。

皇帝移开眼,心想,其实让她留下来也无妨。

他还犯不着让这样一个弱质女流难堪,无非是见她心气太矜傲,不弹压一二,将来恐要生事。

既然她知道示弱了,便是有两分算计之心,左右他又不会受其迷惑,就这么着罢。

宽宏大度之语还没出口,就见杨太后缓缓起身,对雍御医略一颔首:“知道了。”而后对宫女道:“送雍御医。顺道传辇轿上来。”

“且慢。”皇帝随手指一个小黄门:“你去,腿脚快些。”小黄门应了一声,见杨太后再无多的吩咐,方才领着雍御医告退了。

皇帝轻咳一声,略含不赞同地向杨太后道:“出来只带着一个宫女,还不是个机灵的。”

杨太后完好的那只手按住了小宫女,不叫她上前告罪,漫然对皇帝道了句谢。

皇帝便又道:“既然要休养,暂时不必急着回宫。雍御医…”

“这却很不必了。”杨太后扬起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容:“接骨科也不止有雍御医一人,总不会回了宫,连延医用药都不能够。再者,一点小伤,我还指着它兴风作浪不成?”

那笑意虽不甚合宜,却有难得的爽朗动人处,只惜乎它转瞬即逝。

皇帝自忖是好心体谅,却换回她的一顿挖苦,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心说唯此女子难养,见辇轿已抬来了,也不礼让,一声唿哨将鹰召回,便径直往山下走,王内侍、苏内侍提着生肉忙不迭跟随而去,一众抬轿宫人们避让恭送不停。

傍晚时分,杨太后一行车辆抵达宫门前。

女眷们都是乘车,又顾着杨太后身体不适,脚程不快,随行护驾的御林军副统领范遇原本担心赶不上酉时宫门关闭。谁知进了宫城已是申时末刻,当中太极门、两侧日华门、月华门,竟无一处有关闭落锁的意思。

值守侍卫们见了他,连忙派了个灵通的小子下去:“见过范副统领。”

不等范遇盘问,他已将今日的变故一五一十地禀来:“瑞王殿下午后便到了南囿,命人表演兽戏,后来又带着家下侍从,要往马球场击球去,一直到如今。安美人不敢做主,遣人快马至叆叇山报与皇爷后,便下令关闭内宫各门…”

“反了他了!”皇帝接到消息时,已由湄嫔伺候着安歇了,闻言怒极反笑,吩咐王内侍:“去清徵堂守着,不必惊动,明日你娘娘起身了,再告诉她一声便是。”又指着苏内侍:“去备马。”两名内侍领命而去。

湄嫔双手微颤地替他穿衣佩玉,皇帝见了,便握住她的手,取笑道:“这有什么可颤的?且留着等朕回来罢。”

穿戴整齐从屋中出来,皇帝方才沉了脸色,召来禁军首领:“知会各处御林军加强巡逻。你等都随朕回去。”

他倒要看看,老八这回又是撒的什么泼,放的什么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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