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见皇后,便知形势不妙,慌忙跪地行大礼,林内侍还欲遮掩,道:“皇后娘娘,奴才们见十一皇子敷上药膏,有所好转,这才想着去告知小厨房一句,叫他们随时预备着,要传汤传粥的…”
卫氏却是心知瞒不住了,连连叩首:“娘娘明鉴,奴婢伺候十一皇子,一向尽职尽责,不敢懈怠,唯独今日有些疏忽不足,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此时已怠懒动气:“回来了也好,正有话要问你。”她复又坐下了,问卫氏道:“皇子身边,应有一名大伴,两位教养傅母,八个嬷嬷,十六个年长的宫人,传话跑腿的小内侍小宫女不算——这么些人,即便分做两班轮换,如今怎么一个也见不着,都哪儿去了?”
卫氏愈发缩起了肩膀,硬着头皮答道:“四个嬷嬷,有两个家中有事,耽搁去了,一个像是去六尚要什么东西,一个,一个去找老姐妹说话了,应当没出裕安所…”她越说,脸越红,口齿也理不清了:“宫人们……宫人们总有四下当着差的罢,兴许也有躲懒的,这个,奴婢实在是不大清楚了。”
“不大清楚。”皇后将这四个字重复一回,又问:“回去了的两名嬷嬷各是何时离宫的?告了几天假?谁准许的?去六尚要东西的又是要什么,公用自用?串门子的又在哪里?”
卫氏一样也答不上来,只嗫嗫嚅嚅不敢抬头。
“林内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林内侍面色铁青:“奴才,无话可说。”
皇后点点头,对一旁的徐内侍道:“寻一间空屋,让林内侍暂且静候着,其余人若回来了,也不必当差,各自待着听召。”
徐内侍听明白了,应下来,行礼告退两步,转身将林内侍请走了。
皇后这才摸了摸初儿的头:“回去做你的功课罢,十一叔这儿你不用操心了。”起身吩咐回凤仪宫,令人把卫氏一道领走。
殊不知皇后前边儿刚离开,随后杨太后就到了——原来是之前十一皇子屋中唯一没有擅离职守的那个宫人,见皇后动怒,便自己揣度着跑去天和宫报信,以求将功抵过。杨太后一听说,便急急地赶来了。
从前先帝还在时,十一皇子虽然自降生便养在鹿鸣宫身边,不过实际上,却是先帝时时照料着这宝贝老来子,杨淑妃不过是想起来了,见儿子睡饱了,张着小手小脚的模样可爱,或是吃过乳母的奶,乖乖巧巧地自己玩儿着,便过去逗上一逗,偶然还有反而逗哭了他的时候,杨淑妃便忙不迭地把手边的玩具往小皇子怀里一塞,自己跑开了不算,还叫宫人别告诉老皇爷知道。
自先帝故后,十一皇子迁至裕安所,母子俩相见的时候越发少了。
刚才乍然听见十一皇子病了,水米不进,毕竟血浓于水,杨太后满心焦急,一路担忧得几度忍不住落泪。如今到了地方,却见四处宫人并无异样,进门后又听见十一皇子的说话声,仿佛也不算十分虚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竟冒出了索性不露面的念头。
十一皇子躺在床上,因床帐遮着,也没有看见她,皇后留下的两个宫女香儿、兰儿正替他擦过汗,又拿温水给他润了嘴唇。
十一皇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实在是有些渴了,却仍不敢喝水,怕又吐出来。好在睡了一觉,精神又好了些,因问道:“嬷嬷和伴伴,怎么还没回来?”
香儿、兰儿暗中交换了个眼神,香儿就笑道:“才刚殿下睡着时,卫嬷嬷同林内侍回来过,因皇后娘娘正好有事儿问他们,又叫去了。”
十一皇子听了,把头转到一边,看着枕头旁放着的五毒辟邪香囊,这是端阳时卫嬷嬷做给他的,见他爱不释手,后来空闲时又做了好几个,都是小马儿式样的,只颜色花纹不同,还挨个起了名字,什么赤兔、绿耳、照夜白,都是古时候的名马。
兰儿见状,把香囊拿给他握在手里,又温言道:“殿下只在被窝里玩罢,可别把肩头露出来,仔细又着凉,啊?”
十一皇子点头,两个宫女便收拾好了茶杯巾帛,告退转身。
二人默默走着,没有出言,心里所想却是如出一辙:这么点儿大的皇子,说什么待下宽和不宽和,不过是作奴才的刁猾罢了。
转过大屏风,正好撞见席嬷嬷正劝着杨太后,香儿兰儿连忙行礼。
杨太后不知正思索些什么,愣愣地看了她俩一眼,问:“阿恕睡着没有?”
香儿才要开口,却瞥见席嬷嬷站在后面对自己点头使眼色,心思一转,道:“前两日折腾着了,这会儿是醒一会儿,就又睡一会儿。”
杨太后想了想,摆摆手:“你们下去罢。”香儿兰儿应声去了。
杨太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前,往里头瞧去,见阿恕果然安生躺着没发出声音,方才走上前,俯身试探着碰了一下他搁在外面的小手。
阿恕想是睡得沉,没什么反应。
她长吁了一口屏住多时的气儿,缓缓地抬起阿恕的胳膊,盖进被子里,这下又看见他肚子上覆盖着一层纱罗。
“娘娘,那是脐疗用的。”席嬷嬷暗暗叹气,又恐她把动静闹大了,连忙附耳告诉她:“寻常汤药十一皇子胃里落不住,这样敷在脐内也是可行的。”
杨太后听了,摇头一笑:“瞧我,竟连这个也没听说过。我就和嬷嬷说,从前我不懂事,也没好好照顾过他,倒嫌他养着麻烦,不比偷炭郎会自己散步捉雀儿。如今离得远了,更加不得亲近。”
她口里这样说,人却还坐在床头,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挲着十一皇子的额发,又拿绢子替他拭汗:“这被子是不是该掀开些?又问席嬷嬷:“大热的天儿,胃寒也须这样捂着么?”
“万病从寒上起。”席嬷嬷道:“再者皇子身体本就弱些,一床被子也不算过厚。”
杨太后点点头,忽然听见一道男人的声音:“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主仆二人闻声回头,才见是皇帝来了。
皇帝见是她,也有些意外——杨太后出门时着急,仅穿着家常燕居的便服,梳的垂髻,天水碧的衣衫上虽有萱草纹,皇帝乍看之下也没留心,才认作是个有品级的宫女。
“太后怎么来了?”皇帝随意一挥手,示意向他行礼的席嬷嬷起身。他临时在月华阁召见了出洋回来的臣子,便想着过来看一眼,恰好和皇后派去相请的人错过了,这时还不知道裕安所宫人玩忽职守的事情,只说小孩子家着凉肚子疼不是大事儿,指来的叶御医又是儿科圣手,这女人家就爱平白操心。
他走到床边,瞧了瞧自己弟弟的气色,又随手捏了捏对方明显瘦下去了的脸颊:“可怜见的。”
随后才瞥见杨太后面有不虞,皇帝虽收了手,心里倒不以为意:“朕听御医回禀过了,至多再敷一二次药便能固本痊愈,太后不必过于忧心。”
杨太后垂下眼眸,语气淡淡的:“皇帝挂心了。”一面伸出手来,示意席嬷嬷扶她起身。
皇帝这才后知后觉,二人之间的距离未免太近了。幸而没有旁人在。
这时香儿复又进来,向皇帝行礼道:“皇后娘娘派了人去小书房请皇爷呢,才晓得皇爷又来了这里。还请皇爷往凤仪宫去,娘娘有事相商。”
皇帝点点头,正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十一皇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身来,低低唤了一声“皇兄”,又对着杨太后道:“太后娘娘。”
杨太后不禁蹙眉:“你该叫我阿娘的。”
十一皇子听了,犹豫片刻,取了个折中的称呼:“母…母后。”
这也不能算不对。
皇帝见她一脸意难平,又听自己弟弟这细声细气的,活像个小耗子一般,不禁起了怜惜之意,回护道:“这孩子历来拘礼,连皇后都不叫嫂子,只肯称娘娘。”
杨太后听他此言,心中愈发不服:亲母与嫂子,能放在一处相比么?不过无心和皇帝争辩罢了。
十一皇子见两人都不说话,便主动提起来:“皇兄是要去凤仪宫么?”
“对。”皇帝随口道:“多半是为去避暑的事儿。你快些好了,就带着你一块儿。”
十一皇子倒没为此如何欢喜雀跃,问:“我能与您同去凤仪宫么?皇后娘娘派了两位姐姐照料我,我想去谢谢她。”
他坐在床沿,仰头望着皇帝,目光既乖巧又恳切,皇帝一想,不到五岁的小娃娃,把他带进内宫也无妨,就依他这一回。
于是备下辇轿。十一皇子因年纪尚小,如今还没有可独自坐的辇车,又毕竟是臣属,不可与皇帝同乘。他的伴伴和嬷嬷都不在,香儿兰儿要拉着他,他只摇摇头。
“阿恕,来与阿娘同坐。”杨太后的辇轿行到他跟前,杨太后揭开车幔,问他:“好不好?”
十一皇子低头想了想,伸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他最后坐在香馥馥的车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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