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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独发三六章
一缕阳光破开晨雾。
啁啁蹲在段冽肩上,它昂着小脑袋瓜,左挤挤右扒扒,希望能扯开车帘,跳进马车里。
它与丹卿关系要好。
从昨天下午,啁啁就再没见过丹卿。
它想看看,里面那个人究竟在干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段冽驾着马车,眉头越蹙越紧。
肩上鹰雕动来动去,他不耐烦道:“你这么关心他?要不要干脆跟他一起走?去做只富贵荣华的笼中鹰?!”
啁啁听不懂人话,但它能辨别段冽的喜怒哀乐。
它豆豆大的眼里盛满迷茫,不懂他的原主人,对他的新主人,态度为何转变得那么快。
以前,他们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鹰雕老实了,段冽心情却更加糟糕。
他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心脏沉闷,呼吸杂乱。
往前行了段路,段冽终是僵着脸,将马车驾到桑树下停靠。
他低眉看向啁啁,摸了摸它的头,似是在表达歉意。
马车内无声无息,就像没有人存在。
段冽面无表情望着紧闭的帘子,冷不丁伸手掀开。
马车空间狭小,角落里,一抹浅青色身影蜷缩着。
段冽甚至怀疑,从昨天起,他是不是就保持着这种姿势,压根没动过。
那人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另小半张脸暴露在光线里,肤色冷白,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眸阖着,两扇鸦羽般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栖息于此处的蝶。
若非被汗不断浸湿的额发,以及嘴唇的干涸苍白,段冽会真以为,他只是熟睡罢了。
他太安静。
实在不像难受的样子。
段冽走到丹卿身边,用手心试了试他额头温度。
很烫,全身都烫。
段冽不通医理,虽然丹卿布包装有许多药材、丹丸,他却不敢随意喂给他吃。
把大氅铺好,段冽把人弄到上面躺着,然后用冷水浸过的面巾,敷在丹卿额头。
照顾病人是项细致活儿,需极大耐心。
段冽曾以为,他看护病人,绝对做不到什么周到、什么体贴。
可平遥城那段日子,却打破他对自己的认知。
如今场景重现,段冽却心浮气躁,再也沉不住气了。
连续更换好几次面巾,段冽到野外采了些果子,等回来,马车里的人听到动静,徐徐睁开一双朦胧的眼。
他病态明显,额头温度虽降了些,脸颊却显出几分不正常的酡红。
段冽把布包里的药草、丹丸,全拿出来,问丹卿:“你吃哪种?”
丹卿目光迟缓,他视线在段冽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挪到药草丹药上,动了动唇,丹卿刚要说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具虚弱的身体不断颤栗,像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折的一株青草,又像骇浪之上的一艘小船。
他脸颊更红了,眼睫还挂着几颗小小的水珠。
段冽别过头,神态漠然。
等丹卿停止咳嗽,段冽转回视线,继续问:“哪种?”
丹卿用力眨眨眼,等模糊褪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艰难望过去,有气无力道:“左手边,第、第三个竹筒。”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奔行在野外,丹卿只能用青竹作瓶罐,来装丹丸药粉。
段冽拾起青竹筒子,打开盖儿,俯首闻了闻。
微苦的药香,顷刻扑面而来。
取出一粒丹丸,段冽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蹙起。
盯着丹卿憔悴的脸,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问:“这是几?”
丹卿有些懵,眼底水波氤氲,他似是不解,但还是乖乖答:“二。”
段冽又拭两次,证明丹卿不是蒙对,而是真有意识后,他不再犹豫,把丹丸粗鲁地喂进他嘴里。
丹卿含着药,等他取水。
可段冽似乎忘了。
把乱七八糟的药草整理好,段冽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丹卿不敢再麻烦段冽。
药丸一点点在他舌尖弥漫开来,苦得他想哭。
后面两天,丹卿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段冽准时进来给他喂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与交流。
数千年来,丹卿一直不知寂寞是何滋味。
被狐帝宴祈关在须弥空间的那两百年,他早已学会自娱自乐。
可这两天,丹卿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周围时,他竟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思绪翻涌间,他会忆起平遥城的短暂时光。
如果没有经历过被悉心照顾的感觉,他是不是就还是从前的丹卿,受伤了委屈了,团成团,睡到睁开眼,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他也依然还是他。
……
抵达郢都后,段冽并没着急联系西雍暗哨。
他找了家普通客栈,把丹卿安置在客房。
从离开京城那夜起,丹卿便时时饱受煎熬,无论是身体或心理,他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
那日,为采摘天星草,更是耗损丹卿大量元气,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病痛日积月累,当身体再承载不住时,便如泄洪般,全面爆发。
丹卿这一病,连续好些天,竟都不见起色。
段冽虽不赶时间,却没闲情陪丹卿浪费光阴。
这日,丹卿刚睁眼,便见段冽抓起披风,冷冷朝他走来,他薄唇翕合:“去医馆。”
“我自己是大夫,没事的,我只是……”
段冽神色不耐。
丹卿看出他眉目里的怒意,咽下没说完的话,自觉道:“我自己穿。”
段冽也懒得帮丹卿穿,他把披风扔给榻上:“动作快点。”
丹卿撑着床板起身,因段冽这句嘱咐,哪怕手脚绵软,他也竭尽全力,让自己速度快起来。
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客房,左转,下木阶梯。
段冽步履匆促,丹卿望着他背影,扶着雕花扶手,努力跟上他节奏。
丹卿明白,段冽早不愿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没扔下生病的他一走了之,已是最后的仁至义尽。
突然,有拨人涌进来,段冽背影模糊在其中。
丹卿心急,欲匆匆走完台阶,却不料与一妇人相撞,她布袋里的橘子沿着楼梯,不断往下滚。
那妇人惊呼:“我的橘子!”
丹卿面露窘迫。
他不知该往前追,还是帮妇人捡橘子。
视线尽头,再寻不见那抹挺拔背影。
丹卿只好蹲下身,他捡起几个橘子,还给妇人。
怎知起身时,头晕目眩得厉害,竟险些狼狈跌倒。
妇人忙搀住丹卿,问:“小公子,你没事吧?”
丹卿摇摇头。
妇人看他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气色不好,心生同情道:“不好意思啊!怪我着急,我家囡囡想吃橘子,在屋里头等我呢!便没看路,撞到了你。来,这两个橘子送给你吃。”
言罢,妇人也不给丹卿拒绝机会,往他怀里硬塞两橘子,风风火火走了。
丹卿握着半青半红的橘子,走出客栈。
明媚阳光里,段冽正站在挂满果实的石榴树下,似在等他。
他容色出众,气质上佳,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丹卿握着橘子,默默走到段冽身后。他鼓起勇气,想把其中一个橘子,递给段冽。
他脑门却似长着眼睛,在丹卿靠近的刹那,再度拾步往前。
丹卿伸出的手顿在空中,至于这橘子,只能收进袖子里。
熙熙攘攘的街,他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始终隔着难以跨越的三五步距离。
来到王氏医馆,丹卿已累得满面惨白,他在木椅上坐稳,伸出手,让坐堂大夫把脉看诊。
段冽则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立在丹卿身后。
对面老大夫诊脉许久,一会儿惊恐瞪眼,一会儿摇头叹息。
他两撇余光,似乎在悄悄打量丹卿与段冽。
丹卿脸上没有表情。
段冽面色更是毫无波澜。
老大夫抽抽嘴角,有些无语。来来回回又诊了会脉。老大夫收回手,欲言又止地望着两人,故弄玄虚道:“小公子你、你怕是,哎……”
丹卿有些好奇:“我没治了,要死了?”
老大夫摆摆手:“那倒不至于,公子你脉象虚弱、精气不足,最近又郁结于心、疲惫过度,致使脏腑衰竭。若再这么严重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丹卿神色淡然,这老大夫言语虽夸张,理却是这个理。
他原先还以为,遇到庸医了呢。
孰知丹卿刚这般想,老大夫突然话头一转,捻着胡须道:“小公子,今日你踏入这家医馆,遇见老夫,算你幸运!老夫有张祖传秘方,千金难求,你若按之服用,半月内,必然生龙活虎。”
丹卿:……
“老夫与你投缘,只要百两,药方你即刻拿走。”
丹卿委实无语,半月内生龙活虎?怕不是仙药吧。
他有心看看那“良方”,免得庸医处处骗人,可莫说百两,就连一两银子,他现在也没有。
一口气没喘上来,丹卿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儿,丹卿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对老大夫道:“老先生,生命贵重,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人这一生,功与德,桩桩件件,皆详细记录在册,老天都有在看的。”
丹卿有心提点老大夫,缺德事儿做多了,终会被天道清算。
可这位老大夫却勃然大怒,他操起扫帚,便要把丹卿赶出医馆。
扫帚沾满灰尘,肮脏得很。
老大夫握着它,正要砸向丹卿背脊,段冽蓦地伸手握住,然后用力往前一推,老大夫登时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路人渐渐围上来。
老大夫嚎叫着坐在地上,连连喊痛,还说胳膊都折了。
医馆外,无数指责目光落在段冽身上,更有甚者大声叱骂,还要压着段冽去官府。
丹卿气得手都在抖,他指着地上卖惨的老大夫道:“他才是庸医,是骗子。”
可比起涕泗横流、频频卖惨的老大夫,丹卿和段冽才更像恶人。
围观群众骂得越发难听。
后排路人竟朝他们扔起烂叶石头。
段冽面色阴沉,冷冷盯着路人们,一言不发。
他眼神越凶狠,越激发他们打倒“坏蛋”的正义感。
丹卿自己受委屈、挨骂,倒没什么感觉,可段冽何其无辜。
他努力挡在段冽身前,和众人讲道理,可没人愿意听。
丹卿嘴笨,吵架吵不赢,又还病着,音量也比不过人家。
都快气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二更,明天有,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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