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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1 / 1)

他在这一刻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失去了什么。

楚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府起火了,父王和母妃在哪里?他们逃出来没有?

这个念头刚起,楚尧就再也坐不住,借着人群遮掩,他悄悄绕到了隐蔽处,生平头一次如有神助般悄然迅速地上了一棵岑天大树。

他爬得高,可惜自上而下看过去,只有一片火海和在其中挣扎求救的人,那都是府中的侍从,拼命砸门想要逃生,可是烈火封堵了活路,而门外前来“救援”的士兵都无动于衷。

楚尧的一颗心,骤然间沉了下去。

火光刺痛人眼,可他拼命睁大眼睛来回扫视,想要看到静王和王妃的身影,可惜自始至终也没见到,反而是有一队人纵马而来,领头者一身黑衣带血,左臂还缠着白纱布。

那是顾潇,他身边还有楚珣和一个不认识的武将。

顾潇一见这场大火便脸色剧变,人在马上一蹬,翻身就落入火海,楚尧一颗心再度提到嗓子眼,眼巴巴地盯着顾潇在火海里的身影,那么小的一个影子,是他在此时唯一的稻草。

烈火,断梁,崩石,碎瓦……这些东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寻常武人都举步维艰,而顾潇的脚步始终向前。

楚尧眼睁睁地看着他终于闯进主院,正要松一口气跳下去跟楚珣说话,却突然听到那武将对楚珣说话:“殿下,静王谋反其罪当诛,静王妃畏罪自焚也该是她的下场,顾大人何必冒险进去?”

楚珣一身明黄衣衫都被血染得斑驳,他并没有发觉上面有人,冷声道:“静王虽死,余党犹在,我们没拿住多少活口,重要的证据和名册都藏在王府中,这一场大火过后还能剩下什么?”

楚尧的脑子在这刹那变成一片空白。

接下来,他仿佛跟树干融为一体,大气不敢出,怔怔地听着楚珣和那武将的谈话,间或夹杂着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拼凑成缺斤少两的“真相”。

谋逆,逼宫,反水,死亡……

楚尧毕竟还小,见识也有限,不懂那么多权谋倾轧的勾心斗角,也不晓得那些个通敌谋逆的大罪大逆,更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少是非对错和暗流明涌。

他只在这些话里知道了两件事,一是父母双亡,二是反目成仇。

“珣哥哥……”

呢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珣蓦地一惊,就看见一个狼狈至极的小身影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似乎是疼得站不稳了,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阿尧……”楚珣心头一跳,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终究还是示意围拢过来的士兵都收起刀剑退后,自己翻身下马去拉楚尧起来,神情复杂犹疑,“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一直在?”

楚尧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珣哥哥,我父王……还有我母妃……”

“……”

楚珣在这一刻,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向来天真的楚尧,却在这一刻从他脸上读出了答案。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忽然间涌了出来。

楚尧一直很爱哭,却都是撒娇卖乖的闹腾,故意要引人去哄他,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痛哭失声。

楚珣双手紧握成拳,十指陷入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血与火的残酷味道。

背后火海中传来“噼啪”一声,应该是木头被烧毁断裂的声响,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晰,正如他们自此破碎的过去和情谊。

“为、为什么……”

楚珣弯下腰:“阿尧,你先起……”

“殿下,让开!”

“大胆!”

刹那间,楚珣的眼睛被一道寒光刺痛,背后破风之声瞬息而至,是武将拔刀落下的声音。

这一刀自然不是对着楚珣,而是斩向他怀中那个少年,对方竟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向着楚珣当胸刺去!

眨眼之间,刀锋入肉,血花喷溅而出,在风中铺展,于尘埃落定。

楚珣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人重重推后,险些踉跄倒地,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抬手架住了武将凶狠一刀,胸前空门大露,被短刀捅进了腹部。

一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

血流从顾潇唇角滑落下来,他荡开武将的长刀,紧紧握住楚尧的手,轻轻唤道:“阿尧。”

楚尧终于回神,目光怔怔地落在他身上。

顾潇手中空无一物,因为当他闯入主院的时候,世上已经没有了静王妃。

那温柔如水的女人依然端坐室内,用长剑割喉自刎,任烈火焚烧身躯,顾潇透过扭曲的窗户,只能看见她不复容华的影子。

楚尧这一刀并不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准头,可是顾潇觉得很疼。

他竟然还能想道:“真疼啊,我都这么疼……阿尧现在,有多疼?”

楚尧看清了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跪坐下来,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是你?”

顾潇忍着痛,并没有回答,而是竖起手刀干脆落下,打昏了已经神智失常的楚尧,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武将大喊道:“此子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皇太孙殿下,多谢顾大人将其拿下,还请……”

“他没有。”顾潇抱着楚尧勉强站起身,直视着楚珣的眼睛,“他要杀的人是我,不是皇太孙,因此处置权在我不在你……殿下,您说是吗?”

第188章宫变(八)

人生际遇,祸福旦夕。

静王之乱在一夜间天翻地覆,又于十日内销声匿迹,崇昭帝遭到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年少的皇太孙临危受命,在阮非誉的暗中推动下,大楚朝堂开始了一场短促而血腥的清洗。

丞相秦明德本是南儒一脉的人,自然全力支持;诚王楚云带兵平乱追查乱党余孽,以此表明自己无心大位之意;端王楚煜一力压下以司徒为首的各大世家,聪明的在这风雨之际做出头鸟。

弹劾攀咬、顺藤摸瓜、株连同罪……一张张奏折上呈,一道道指令发下,一家家门户被抄,一个个人头落地。

未满十六岁的皇太孙,在隐忍两年之后终于不再忍耐,锋芒毕露,爪牙尽出。

然而这些,都与楚尧没有干系了。

天牢,这个他只闻其名不知其实的地方,如今终于来此做了客。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为何年纪小小就被关进来,狱卒得了命令不敢多话,将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除了每日送来水粮,并不与他说一句话。

十日之内,天牢变得很是热闹,不断有人进来,又陆续有人出去,有人没日没夜的谩骂诅咒,有人拖泥带水地疯狂攀咬,狱卒们拿着鞭子重重抽在犯人身上,渐渐有了死伤,血腥、腐烂、骚臭……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着楚尧从未见过的众生百态,像洪水猛兽冲开他有生以来被王妃精心保护的城门,在里面肆虐汹涌,把曾经深信不疑的柔软和美好全部淹没。

知情的狱卒当然不敢打他,却也不管他,楚尧坐在发霉潮湿的草堆上,背靠冷冰冰的砖墙,老鼠窜来钻去,他却比这些老鼠更可怜。

“陛下!我要见陛下!”

“大胆!本官乃御史大夫,你们谁敢……啊!”

“是王爷要谋反!我们不过听命行事,求皇太孙殿下开恩!”

“小的知错了,我、我晓得谁还是同党,你们放我出去,我亲自去拿人赎罪!”

“……”

楚尧双手捂住耳朵,声音却还是如此清晰。

十天,他瘦了一大圈,浑身脏兮兮得发臭,手脚都是在粗糙地面上磋磨出来的伤痕。从一开始抓着门栏铁链高声哭喊,到现在一言不发的沉默,楚尧已经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安静得像丢了魂。

楚尧觉得自己有很多事不懂,有很多事要想,可他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想起,到现在更没有心思去想。

人都会说漂亮话,诸如冷静沉稳,可是等事到临头,又有谁能真做到三思后行?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本能地不敢细想,眼睛张惶地望着四周,入目都是可憎可悲的脸庞,而他想见的人始终没有来。

楚尧想见的人正在东来阁。

这是崇昭帝的书房,现在已经属于临危代政的皇太孙楚珣,此时东来阁内屏退了宫人,就连原本正在议事的阮非誉也在见到顾潇入内的刹那告辞离开,只在擦肩而过时瞥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珣放下奏折,一身华服配上束发金冠,给人的感觉同以前那个贵气温和的少年大不一样,多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顾潇走到近前,一句话也没说,掀开下摆跪在了地上。

他从小到大都没弯过几次腰,下跪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师父师娘和师祖灵位,便只有百花村那二十多条人命值他屈膝,到现在他却二话不说,跪在了楚珣面前。

楚珣捏着奏折的手顿时一紧,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师父,你这是何意?夜深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快些起来。”

顾潇没有起身,拱手行礼:“皇太孙殿下千岁。”

“你我师徒,现在又无外人,何必这些虚礼?”楚珣放下奏折,“莫非师父认为珣儿坐上这个位置,就没资格做你的徒弟了?”

顾潇抬起眼:“殿下既然还认我这个师父,那么……能否对师弟网开一面?”

楚珣陡然沉默,顾潇长跪不起。

半晌,楚珣长叹一声:“师父,你向来深明事理,现在何必为难我呢?”

“不知者无罪。”顾潇声音沙哑,“阿尧还小,王妃将一切都瞒住,他什么都不知道。”

“静王妃唐芷音,我的四皇婶……呵,她的确好手段,销毁证据保全了大半旧部,又给自己的儿子找了这样一条退路,可是……”楚珣抬起眼,语气转寒,“我为什么要如她所愿放过对自己满心仇恨的人?”

顾潇垂下眼睑。

楚珣离开御案,亲自走到顾潇面前来,蹲下身虚虚指着他受伤的腹部,道:“十日之前,若非师父替我挡下,这一刀就该捅进我的心口……他不知道静王谋逆,却晓得我们逼死他的父母,此仇深如血海,恐怕他存活一日,就一天不会放过我们。”

顿了顿,楚珣又道:“或者,师父你去把真相都告诉他,如果阿尧能想明白,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不会定要置他于死地。”

“殿下,若是阿尧现在知晓一切,纵使你放过了他,别人也不会了。”顾潇的唇角缓缓抿起,“如此一来,你的确给他一条生路,却有大把的人争着把他送上死路。”

楚珣被他戳破了盘算也不恼怒,起身道:“师父既然如此明白,又何必枉费心力?”

顾潇默然片刻,抬头道:“阿尧的生死对殿下来说,如今不过是朱砂一笔代过的事情。静王叛乱结束得短促,现在首恶虽已伏诛,余党仍深埋,兼之局势紧张,后续只能徐徐图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穷追猛打将事态扩大,殿下应当更偏向如何把这桩皇家阴私压下去,须知从长计议总好过打草惊蛇。”

“师父的看法,倒是与阮大人不谋而合。”楚珣垂下眼,“然而把阿尧押入天牢,是皇祖父的意思,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想杀我的人在这个时候触怒圣颜徒增麻烦。”

“陛下重病不起,半壁玉玺已落在殿下手中,只要你愿意网开一面,他就有一条活路。”

顾潇俯下身,额头落在手背上,许久没有起来。

楚珣的眼眶,在这一瞬间红了。

他看着顾潇低伏的身影,从三年前落难相遇,这个年纪不大却顶天立地的人在楚珣心里就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很多时候楚珣觉得自己撑不下去,都会想起那一年顾潇带着他跳下断崖时的果决眼神。

若是没有这个人,楚珣也许已经死了。

他以为顾潇能一直这样挺直脊梁、无所畏惧地活着,却没想到这个人也有软肋,也有舍不得,也会为人下跪低头。

“师父……”楚珣弯腰,伸手去扶他,却是纹丝难动。

“于公于私,我都知道殿下为难,这一回不情之请,来日十倍奉还,请殿下……放了阿尧!”

“……”

“殿下,我求你,放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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