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手锁着长长的镣铐,走起路来哗啦作响,长发乱蓬蓬如同稻草,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瘦得几乎脱了形。
叶浮生叹道:“卿本佳人,奈何……”
哗啦一声,他的手抓住了迎面挥来的一条锁链,谁知这骨瘦如柴的女人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竟然被顺势抡了起来,重重朝墙上砸去!
叶浮生泥鳅一样将手从铁链圈里抽了回来,左脚在墙壁上一蹬,借力跃到了女人背后,伸手直取她后颈。女人上半身往前一探,一条腿顺势后踢,却被叶浮生抓了个正着,一提一扭,那女人被他扔出了一丈之外。
喀拉一声脆响,女人把被他拧脱的脚腕踩了回去,两条铁链朝他抖擞而来,袭势如雷霆,迅如疾风,几乎在转眼间就到了叶浮生面前。
这里太黑暗,可她总是能毫无差错地捕捉到叶浮生所在之地,要么是同叶浮生一样眼带怪疾,要么就是……她已经太习惯这里。
劲风扑面,叶浮生出手如电,双手扯住这两条铁链,翻身而起,女人被他带得往前动了两步,腰肢顺势一扭,铁链挣脱了叶浮生的手,轮转如莲花盛开,眼前皆是残影,叶浮生眼睛一眯,竟然伸手插入残影之中,一扣一扯,抓住了其中一条铁链,右手以掌为刀,斜斜劈在了链子上,发出一声铿锵。
女人嘴里发出一声大笑,精铁制成的锁链连刀剑都难以斩断,更何况肉掌?
然而,那条锁链却从叶浮生掌下断裂了。
叶浮生手里捞着半条,游鱼入水般往前滑去,只是刹那,他与那女人擦身而过,半条锁链勒住了她的脖子,逼迫她痛苦地后仰起头。
咽喉乃是要害,然而叶浮生没有辣手摧花的爱好,一手点了她身上两处大穴,锁链一抖,女人已经被他摔了出去。
右腿痛得他站立不稳,叶浮生席地而坐:“这位夫人,不打不相识,我们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吗?”
“滚!”女人支起上半身,可惜废了半天劲也没能站起来,捂着嘴咳嗽个不停。
她抬起头,依稀还看得出秀丽端庄的眉目,可惜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呆了多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本来的七分颜色减得一分不剩,无论她曾经是个怎样的美人,现在也不再好看了。
“是谢无衣死了,还是断水山庄灭门了,竟然让你这外人闯入望海潮?”女人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阴鸷而警惕地盯着叶浮生。
叶浮生难得这样无礼地打量一个女人,从头到脚,连衣角褶皱都没放过一条,最终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只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小指齐根而断,伤口经年日久且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咬掉的。
刚刚的一番交手,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是善用鞭子一类的武器,而且十分精通,若不是被锁链束缚了行动,身体又亏损太大,叶浮生要拿下她并不容易。
九指,善鞭,断水山庄……江湖上满足这些条件的女人,只有一个。
“传闻断水山庄的庄主夫人在两年前病逝,曾经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到最后只留下鳏夫孤儿空待庄内,何等让人可惜?只是……”叶浮生朝她走过去,“本该死去的谢夫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近了,就更能看清女人脸上每一丝表情,她的眉眼都在不可察觉地颤抖,本就寥寥无几的血色从她脸上飞快褪去,痛楚在眼睛里闪过,那一刻叶浮生差点以为她就要哭出来,可最后又慢慢平静了。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闭着眼睛都能踩狗屎运,一种喝口凉水都塞牙。
断水山庄的少庄主也好,旁的什么人也罢,在楚惜微眼里都和路边草芥没什么区别,他这样奋不顾身地跟着跳下去,不是为了救人,只是因为那小兔崽子手里还抱着断水刀……可惜中途被人截胡。
那人身法奇快,轻功比他高了不止一筹,楚惜微有心施舍他一个眼神,以便来日方长算账不晚,然而眨眼都来不及,对方已经和那小兔崽子一同消失在水面下。
大河内瞬息万变、暗流激涌,楚惜微只犹豫了片刻就干脆以内力护体,呼吸转为内息,顺着江水暗流而动,很快就被冲进了一个水洞里。
水洞里的泥土潮湿滑腻,可地上却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小小的,明显是来自于孩子。从洞里残留的痕迹来看,那不知名的高手显然还安在,小崽子估计也无甚大碍。想到这里,楚惜微紧皱的眉头才松了松。
他行动无声,飘忽得像鬼,踏水无痕地穿过那片危险的青苔地,进入一条漆黑的甬道,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打斗声。
楚惜微当机立断,抬脚就要往前走,不料一声巨响从左边山壁中传来,整个水洞都颤巍巍地摇晃了几下,倒悬的石块噼里啪啦地落下,他愣了愣,抬手打开一块石砖,身体突然瘪了下去,像纸片一样贴在了甬道上方的死角。
古怪的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楚惜微像个鬼影一样窜了出去,左边的墙壁已经坍塌了些许,出现一个尺许宽的口子,他就从这里缩了进去。
第7章困兽
谢离觉得自己今年命犯太岁,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给自个儿迎头浇上一盆黑狗血。
方才他蒙头懵脑地被机关推进了这间石室,连刀鞘和靴子都脱下来砸了半天门,结果一点反应也没得到,心里惶然无措,六神无主。
叶浮生想得挺好,他在黑暗里耳聪目明,听得那门后有空荡回声,估摸着是个静室,眼见有敌在此,干脆把谢离推出战圈免受牵连,等解决了麻烦再去找他。可惜,这世上除了乖孩子,更不缺熊孩子。
谢离小小年纪,没干过上房揭瓦的事儿,却着实有几分找死的本领。
眼见拍门是行不通了,谢离干脆掉头找其他门路。他不知道这里的构造,也没有火种照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里乱转,好在他胆大心细,顺着墙砖缝隙一条条摸索过去,还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在连续敲击出七块空砖之后,谢离把这七块砖的位置在脑海里虚虚连了一下,然后干脆利落地在天枢位重重拍了一掌。
那块空砖被他拍得整个凹了进去,黑暗里传出“轰”一声巨响,谢离猫着身子往旁边一躲,那面墙壁塌了一半,一股阴冷的风卷了进来,割得人脸生疼。
一道微光从破洞那头传来,已经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被蛰了一下,谢离捡起一块石头掷了过去,传出几声连续的碰撞声,骨碌碌滚了老远。
里面有障碍。
聪明人都会犹豫,可谢离偏偏就是傻。
他今年十岁,三岁学武,四岁握刀,爹不疼娘早死,那些惹祸撒娇、遇难告状的事儿早就埋没在天真无邪的梦里。
断水山庄,断水刀,谢无衣……这些是他从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责任,这三年来昼夜练武,四季不休,眼见尔虞我诈,耳闻昨日繁华,还没长大的心眼儿里已生出一棵想要顶天立地的芽,哪怕他还身无二两肉,也拼命想挑起摇摇欲坠的梁,从来不懂得知难而退。
谢离深吸了一口气,把负在背上的断水刀拿在手里,他人太小,这把刀比他的个头低不了多少,看着颇有几分滑稽。
随即,他一头窜了进去,还没站稳,顶上就传来一声风的嗡鸣,他本能地低头,束得高高的发髻无声散下,青金石发环断成了两截!
也就在这刹那间,谢离匆匆一瞥,发现这又是一间石室,布置与之前的相差不多,只是大上了许多,墙上有三盏长明灯,正中央是一块被水环住的圆形石台,四角则各站着一个人偶。
俱是做成了真人大小的男子模样,眉目刻得相差无几,一眼看去犹如一奶同胞的四兄弟,手里各握刀、枪、剑、戟四种武器,活像降妖除魔的四大天王。
持剑的人偶离他最近,一击不成,手里的铁剑再度刺来,灵活毒辣,剑尖在转眼撞上了断水刀鞘,与谢离的咽喉近在咫尺。
铁剑一震,谢离蹬蹬蹬退了三步,忽闻背后风声呼啸,他想也不想地反手横刀,架住了一把长戟,一股大力压得他直接单膝跪下,虎口被震开一条口子。
还没喘口气,谢离脸色剧变,陡然撤刀就地一滚,只听“咄咄咄”八声连响,尘土飞扬,他原先所在的地面上已经多出了八个孔洞!
第三个人偶提枪而来,第九枪撞上了断水刀鞘,两相角力之下,谢离只觉得内脏都开始翻滚,他咽下一口血沫子,恰恰此时,第四个人偶的刀锋已经劈了下来。
一声铿锵,一泓秋水刀刃自刀鞘内闪出,谢离隐忍多时,直到这一刻拔刀出手,悍然与人偶手中大刀撞出了火星。
一刀出,招未尽,断水刀锋顺势劈下,人偶的刀被他砍成了两截,可这玩意儿竟然索性弃了武器,十指发出喀拉拉的响声,合拢成拳向他砸了下来。
四个人偶将他围在中间,一击方过一击又起,逼得谢离恨不能投生成猴,眼角余光一扫——环水石台安静依旧,自始至终,人偶都没有往那边牵引过战局。
谢离虚晃了一招,断水刀与铁剑眼看就要相接,谢离暗自撤了力道,顿时像断线风筝一样被打飞出去。他算得精巧,眼看就要落在石台上,不料那持枪人偶不肯绕过他,手里长枪倏然飞出,奔着他面门掷来。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借力也难,谢离瞳孔一缩,枪尖却擦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
“缺心眼儿能缺到这个份上的,我还是头一回得见。”
陌生的男声在耳畔响起,长枪被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拨,偏离了本来能正中靶心的轨道,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谢离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拎鸡崽子一样把他拎到了环水石台上。
四个人偶果然没有追来,只是站在水边阴森森地不动弹。楚惜微毫不客气地撒了手,男孩正面扑倒在地,吃了好大一口灰。
楚惜微端详了一下落脚地点,这块石台丈许见方,周围环着一圈绿莹莹的水,他挑了挑眉,把一块银子扔了进去,发出了滋滋怪响。
“这里是断水山庄的禁地,你是少庄主,可曾来过?”
谢离咳嗽了几声,开口道:“少庄主,还不是庄主。”
“嘁,拖油瓶子。”楚惜微踢了他一脚,“站起来,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
谢离没有问出口,他抹掉嘴角的血,握着断水刀站了起来,蓄势待发。
事实证明,百鬼门主难得的一次提醒,并非随口吓唬人。
“啷啷”数声连动,石台边缘齐刷刷竖起十来根铁栅,深深没入顶部石壁中,形成了一个大铁笼。楚惜微按住谢离的肩膀,端详过每一根铁栅,抬掌拍了过去,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这铁笼竟然分毫未损,背后的谢离朝上方一看,惊道:“顶石下陷了三寸!”
楚惜微皱了皱眉,提起六成力道再度发掌,面前那根铁栅被他拍出了将断未断的裂痕,可是上方那块巨石却下陷了一尺有余!
如果不能一击劈开这个铁笼,就会被压住动弹不得,甚至碾成肉饼!
“刀给我。”
谢离犹豫了一下,将断水刀递给他,楚惜微提了一口真气,手刚刚握上刀柄,谢离只觉得还未看清,断水已经出了鞘。
他还想睁大眼看清刀锋,耳边却已经窜入铮鸣。楚惜微的刀法毫无花俏,出鞘便已出招,谢离只眨了个眼,他已经还刀入鞘。
面前四根铁栅,被他分割成十二段,上下八段摇摇欲坠,中间四段崩裂开来。
与此同时,头顶巨石轰然落下,尘土迷眼,瞬息之间已经压向这两具血肉之躯!
楚惜微一手抓住谢离,腾身如飘萍飞出这困牢之地,巨石几乎擦着他们的衣角砸在石台上,巨大的震动激得水花四溅。
水花飞溅四散,然而楚惜微手里抓着个半大孩子,却连一颗水珠也没沾上身,硬是从这纷乱的攻击中闪避过去。眼看就要落地,四下突然传来机括扳动的声音,三面墙壁同时翻开,露出里面布满孔洞的夹层,一支支打磨光滑锋利的石针从中爆射而出,密密麻麻,寒光凛凛。
他们人在半空、上下无依,面前是四个人偶携武拦路,左右后皆是石针,只消片刻,都要被射成马蜂窝。
最快的一根石针,已经即将射入谢离的后脑勺。
楚惜微将谢离往前一推,身体在半空中生生一折,他手里的断水刀顺势扫开一个半圈,如同狂风扫落叶,最逼近身体的石针被无形的刀气吸附起来,顺着他的刀锋反击回去,每一根都正好打落了第二轮射出的石针。
他一个旋身,在这漫天针雨里如鱼得水,生生在身周三尺内迫开了一个空寂场所。
可惜再好的轻功,也不能让他一直立于空中。
楚惜微一只脚还没站稳,那持戟的人偶就动了,它欺身而近,一探一勾,直刺楚惜微面门。刀锋来不及回防,楚惜微抬起左手,搓掌成刀斜斜劈上,恰到好处地砍在人偶腕部的空隙上。
那只栩栩如生的手齐腕而断,长戟哐当落下,却见人偶腕部的断口中陡然喷出一道黄绿色的烟雾,楚惜微猝不及防下被喷了个正着,虽然及时屏息,眼睛却火辣辣地疼。
人偶大概也知何谓趁他病要他命,四个人偶同时围了过来,谢离暗道不好,仗着人小灵活从空隙里挤了进来,挡在楚惜微身前,蓄力一脚正中持剑人偶的膝盖,反震力道几乎让他差点站立不稳,而那人偶的膝部以下却被他生生踹飞了出去!
楚惜微闭了眼,听得却仔细:“怎么回事?”
谢离怔了怔,眼迅速一扫:“这些人偶身上都有裂痕,看起来十分整齐,像是曾经被人用利器斩断过。”
“这里的机关以困为主、杀为辅,机关一环扣一环,得你有实力才能触动下一环机关,可见是个困局,不知道是为了何方神圣设下的……”楚惜微低笑了一声,施施然往地下一坐,“小孩儿,我现在看不见了,这四个家伙交给你,莫让它们伤到了我。”
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半大孩子说这话,着实有些不要脸,偏偏那孩子没长心。
谢离只是愣了一下,便从他手里拿回断水刀,迎上了四个人偶。
金石碰撞,铿锵作响,他一直守在楚惜微面前,寸步也不让,七年来日以夜继打下的武功底子,在这个时候终于显露出来,内力不足,却仗着身法灵活躲避攻击,并利用人偶的弱点不断制造它们之间的错攻,以一敌四,虽不是游刃有余,竟也有条不紊。
他越打,心里反而越是清明冷静。
如果他生在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该是无忧无虑不识愁的年纪,可他偏偏出自江湖,注定了一辈子刀光剑影。
“断水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你手里,你是谢无衣的儿子,就永远不能做一个孩子!”
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脸颊上是被剑锋割破的一道伤口。
断水刀横过头顶,抵住人偶泰山压顶的一剑。
铁剑重重压下,谢离几乎要跪地不起,他可以撤刀,可以躲开。
可他身后是双目受创的楚惜微,手里握的是断水刀。
磕在地板上的膝盖已经沁出了血,他咬着牙,青筋毕露,拼了胸中一口气,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他背后的楚惜微挑了挑眉,手指慢慢舒展,一道掌力即将打出。
“……飞、流!”
嘶哑的声音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断水刀锋发出一声铮鸣,将铁剑用力劈飞,刀锋沿着人偶身上的裂痕砍下,深深嵌进了它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