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驻人间办事处江城分处内,此刻气氛十分微妙。
管理部监察司的外勤组长木齐坐在桌边,手边一杯茶已经放凉了。
其余人都在他对面,有意无意,泾渭分明。
他的组员小赵回来时,也没什么讲究,抄起凉茶一口灌下:“啊,说得我口干舌燥。”
小赵刚跟警方对接去了,晕了一个拍卖场的人,砸了门跟墙,必须得有个解释啊。
联络两个部门,再把事情解释一番,小赵只觉得心累:“组长,我早说了走大门,你做事不能这么冲动啊。”
木齐不置可否:“救人要紧。”
摊上这么个上司,小赵也没办法,他挠了挠头,叹息一声,这才朝对面坐着的季玄羽道:“凤君,您是办事处主事的,就是那个门的赔偿吧……”
季玄羽笑眯眯搁下茶盏:“不是你们报销了?”
“哎不是,墙是我们砸的,我们认,但门不是啊——”
季玄羽悠悠打断他:“门是怎么烂的,谁看见了?”
小赵一噎,他们晚到一步,是没亲眼看见,但那种情况下怎么看,门都该算在林火头上,怎么也成他们的锅了?
可惜目击证人全是三十三天自己的人……周瑞瑞压根儿没看,季玄羽他们是铁了心要找管理部当冤大头了。
小赵最后长叹一声,嘟囔一句:“算了,反正钱也是监察司出……”
他清了清嗓子:“凤君,我们也知道你跟监察司关系……呃,比较生疏,但我们外勤是刚划到他们底下的,大家各有各的理念,不好混为一谈。”
他这话出来,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小赵会说话,三言两语拉近了彼此间关系,这才好开口说事儿:“所以今天的事您看怎么处理?”
众人的视线顺着他的话移到了鲛人古曼童身上。
那鲛人古曼童被黄纸符做的线捆了,此刻线的另一头绑在根杆子上,他从一开始疯狂拍打尾巴变成了躺平在地,时不时缓慢拍一拍尾巴,嗒、嗒、嗒,还挺有节奏。
像极了一条认命躺平的咸鱼。
木齐和小赵是出差办完事回去,纯属路过,古曼童刚解封时邪气太盛,想不注意到都难。
所以这事儿就被人间特殊管理部跟三十三天办事处一起撞见了。
小赵说季玄羽跟监察司生疏,那是委婉的说法,上任司长至今见不得季玄羽的脸,见一回吐一回血,多看几次,恐怕他就离入土不远了。
这任司长跟上任关系亲密,想来他上任时,没少被前辈耳提面命,讲述季玄羽是多么肆意妄为胡作非为,总之有什么不好的都往季玄羽脑门上贴。
但凡打得过,监察司早骑在三十三天头上了。
“鲛人避世多年,这孩子怨气冲天,不可能是自然夭折的。”季玄羽不答反问,“你刚去交涉,知道是谁把鲛人古曼童送到拍卖行的了?”
小赵摇头:“拍卖行信誓旦旦说有记录,结果去查,全成了空白,很明显,被唬弄了。”
白泽推了推眼镜:“恐怕是炼制出来发现自己用不了,就想着脱手还能赚一笔。”
季玄羽:“你问我怎么办,当然是要查谁炼的,还有替他解脱。对方谨慎,查看样子不容易,而想要给他解脱,得知道他的执念。”
坏就坏在鲛人婴儿只会叫,不会说,怎么才能搞清楚他的执念?
小赵想了想:“我道术修得还可以,我试试?”
这是人族的优势,不同于一些先天灵物因为出身限制修行方式,他们能学的东西太多了,许多非人类也很羡慕人族。
季玄羽答应得很痛快:“可以。”
他先给掌心里的秦云加了个防护罩——他在拍卖场内就是这么做的,因此秦云一直睡得很安稳。
季玄羽再顺手自己耳朵也做了保护措施,然后撤掉了苹果上的灵力。
苹果上没了灵力,立刻被鲛人婴孩一嗓子给震成了果汁。
五分钟后,小赵痛苦地认输。
他捂着耳朵在鲛人孩童的尖啸声中求饶:“啊啊啊我不行我认输!救命啊组长!!”
木齐大概是从他们塞苹果那儿得来的灵感,就地取材,在杯盖上写了个咒,然后竖着砸进了鲛童嘴巴里,鲛童嘴巴再度被卡主,世界清静。
小赵心有余悸蹦回他身边:“要死了要死了,啊我耳朵,嗡嗡嗡——”
木齐:“你说话嗓门小点声。”
小赵揉着耳朵:“不行啊头儿,我现在控制不好自己的音量!我没辙了!”
鲛童咬着茶盖再度愤怒地拍打尾巴,恐怕是觉得还不如苹果,苹果好歹甜呢。
林火笑眯眯看向木齐:“杯盖三千块,谢谢。”
木齐怀疑自己耳朵刚被声音给震聋了,他不可置信:“什么?”
他们今天是把“冤大头”三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吗?
“真的。”林火道,“这是我们员工自己的东西,炼器的产物。你是不是觉得茶叶很香?香就对了,因为茶具好。”
林火诚诚恳恳:“算你三千,其实已经很便宜了。”
木齐:“……”
他突然觉得监察司那伙人跟非人类的办事处特别不对付,也不全是无理取闹。
木齐盯着林火的目光,挤出一个字:“给。”
账单还是要记在监察司头上,谁让监察司抢了外勤部,要管理他们,自然也要负责。
啊,受伤的总是监察司。
“这可怎么办呢……”小赵嘀咕着坐了回去,“执念找不到要怎么解放他啊。”
他屁股刚挨着凳子,就见发脾气地鲛童忽的安静下来,就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忽然不动了。
他一旦安静,就像极了一个死物。
但是很快,他就再度动了起来。
这回不是发脾气,他摆动着尾巴,手在地上扒拉,朝门口奋力地挪过去。
他身上拴着黄符做的绳,绳子长度有限,很快绷紧,鲛童再不能朝前挪动半分,但他依旧固执地动着手和尾巴,想要继续往前。
季玄羽观察片刻:“松开,看看他要去哪儿。”
林火闻言上前松开了绑在柱子上的绳头,鲛童顺利往前挪动,大家伙儿都起身跟来。
孰料这一跟就跟出了两条街,而且鲛童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往前。
白泽给捏了个障眼法,路人看着只以为他们牵着的是条狗,但是不少人也纷纷投来了谴责的目光——因为此刻天正下着雨。
于是在凡人视角,他们就是大雨天一群人出来遛狗,人在伞下,狗在雨里,简直非常过分!
他们谁都没有遛狗的经验,只觉得众人眼神不对,直到看到某位遛狗人士牵着穿了雨衣的小狗,才恍然大悟,白泽赶紧又给障眼法里加了雨衣,接下来的路才消停。
出门时发现下雨,季玄羽就把秦云收到了芥子空间中,他的芥子中可容纳生灵,非常宽阔,也充满了他的气息。
自从跟秦云结下道侣印后,两人的芥子就融为一个,他们甚至在里面放了房子,开辟了片小家园,屋外还有棵活的梧桐神木,生长得很好。
秦云变成鸟团后,季玄羽就在梧桐神木上给他搭了个窝,偶尔会把秦云放上去,便于他恢复。
林火牵着鲛童打头阵,其余人跟着,一群人甩着两条腿走了半晌,居然是来到了海边。
此刻下雨,海面有风浪,根本没人,众人面面相觑,而鲛童还在努力往前,再往前可就是海了。
林火不爱水的毛病显然还在,他打着伞,离海水远远的:“他是要下水?”
季玄羽望了望灰蒙蒙的海面,再看了看天,忽道:“这雨不对。”
白泽闻言抬头,也发现了不对劲:“雨云聚集得有问题。”
他们出来时注意力都在鲛人小孩儿身上,没人抬头,差点忽视了。
季玄羽不急不慢道:“苍海有蛟。”
白泽不愧是人形资料库,立刻道:“有,住水里,不使用现代通讯设备,每次给他传消息,用的都是法力。”
他在此时提到蛟,白泽:“你觉得鲛童跟蛟有关?”
季玄羽:“不一定,但这场雨肯定跟蛟有关。”
“按照规定他不该随意干扰天气。”
白泽说完,试着用术法给蛟传信,消息送出去,却得不到回音。
季玄羽见状做了决定:“反正鲛童也要入海,那就一起去看看。”
林火瞬间不好了:“那什么老大,下水的话我就不去了,我在岸边给大家做个接应,对,接应!”
季玄羽没为难他:“行啊……等等,”他转向海面,“有东西过来了。”
其余人都是一愣:“什么?”
即便是感知很敏锐的白泽都还没察觉有东西靠近,但季玄羽就是知道。
……因为他感知到了秦云的魂魄碎片,从方向上判断,就是从海里来的,还以惊人的速度朝他靠近。
秦云的魂魄碎片散在天地间,成了光点,按理是没法自己移动的。
季玄羽当年上天下地好容易搜齐了大半,最初没法感应,全靠眼神犀利,因为魂片儿都是光点,远远看过去,谁知道那是不是魂片,又是不是秦云的。
后来鸟团子有反应了,能感受魂魄碎片时,季玄羽又轻松了点。
也就轻松了那么一点点,为了找碎片,掘地三尺的经历季玄羽都有。
再后来,季玄羽也能感应到魂魄碎片的气息。
魂魄若要移动,只能贴在什么东西上被带走,季玄羽感受了下魂魄飞快移动的速度,心说这回他是贴在个什么玩意儿上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秦云的魂魄碎片还能自己凝成形如常人般走动。
朝他靠近的,也确实是秦云的魂魄碎片,就是暂时被安了“墨云”名字的那个。
本来,他正跟着水猴还有绿肥在水下,那艘漆木宝船除了在水面航行竟还能下水,船身被一个巨大的气泡裹着,能让里面的人呼吸。
水猴和绿肥要叩蛟门,秦云一直冷眼旁观,就在季玄羽踏上海岸的那刻,他浑身一震,霎时睁大了眼。
水猴正烦躁呢:“地方对没对啊,蛟门到底在哪儿,都敲了多久了……卧草宝船怎么在上升!绿肥你干什么!?”
绿肥也茫然:“不是我……墨云!?你在操控宝船?快停下,我们还不能上去!”
然而秦云压根不听他们的话,抢了宝船的控制,一路上浮飞快跃出水面,又马不停蹄地朝岸边驶去。
不偏不倚,就是季玄羽的方向。
“我他妈让你停下!”
水猴用灵力枪控制权不成,随手抄起一块木板砸了过去,非常暴躁,木板离秦云三步远处炸开,成了根根木刺,却没落到地上,而是悬在了空中。
水猴一愣,还是绿肥反应快,立刻在水猴身前竖起一道屏障——果不其然,下一刻,那些木刺铺天盖地倏地扎到了屏障上,彻底裂成粉。
反应稍微慢点儿,水猴怕不是会直接被穿成刺猬。
“墨云……大人。”绿肥擦了擦汗,“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至少给个话?五爷让你跟着我们,是来帮我们的啊。”
他以为说出五爷多少能让秦云给他点面子,但很遗憾,秦云压根儿不吃这套。
他只管乘风破浪,别人飙车他飙船。
于是水猴和绿肥绝望地看到了海岸,他们花了那么长时间摸方向,一眨眼就又给送回来了!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换谁谁能忍!
而岸边的众人也终于能看见季玄羽说的东西了。
一艘船,木船,这速度看着,是哪家的法器吧?
大伙儿各怀各的心思,船只猛冲到浅水区,激起浪涛,而季玄羽就在这层层浪花下,猝不及防跟秦云对视了。
水花扬起又落下,涛声叠叠,秦云漆黑的眼底只印着一个人。
啊,他轻轻地想,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