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桃儿才离开,就有亲朋前来上纸吊孝。青田退避后室,小赵应付了一番,随后也跟进来。
“方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饱揍那小母狗一顿?!”胡须竖直如铁铸,铮铮地震颤着。
青田的眼光萧条凝重,投于一角,“你没听见她的话吗?眼前她正得宠,你若唐突于她,王爷必定降罪。暮云走了,你是她的夫君,别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替她护你周全罢了。”
“娘娘,您在笑话我吗?让暮云走得风风光光是我仅剩的心愿,偏有人跑过来,把这心愿搁在脚底下踏了个稀巴烂!倘若这种时候,我还只顾自个的周全而不顾亡妻的体面,任人在她的灵前亵渎撒野,岂非枉为人夫?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可想好,你若执意报复,恐怕惹来滔天罪过。”
“我这条命早随着暮云去了,等她入土为安,我就把家业散个干净,削发云游去,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我今儿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会把一条乱咬乱叫的小母狗放在眼里?”
“你说真的?”
“若有半字虚假,五雷轰顶!”孝冠素衣雪亮一振,嗓音如巨雷。
无端端的,青田忆起与暮云的最后一次相会,她塞给她的那对偶人与道符。她向小赵看了半晌,欲说什么,却又掉开脸,沉下了双眼,“暮云不单是你的妻子,也是我段青田这一生至亲至爱的姐妹,我绝不会容许她尸骨未寒,蒙此羞辱。我是决意要替她雪耻的,既然你也正有此心,那就更好办了。”她的眼睑跳一跳,一寸寸抬高,“喜欢满嘴喷粪的人,就该尝尝掉进粪堆里的感觉。干净脱身?想也甭想。小、母、狗!”
小赵有些讶异地瞧过来,瞧见青田直瞪双目望着堂外挂纸钱的黑漆木杆与白铜如意钩。但他知道她其实在望着别处,别处,定然有一张新荔容颜,巧笑多姿。
视线微一晃,这幻影中的脸蛋就生出丰莹的肌肤来,对镜一盼,娇态横生。桃儿拿指尖点了点自己在妆镜里的倒影,露出欣然的笑容。
镜中罗列着成群的青衣小婢,当中一名挨在桃儿的身后簇簇细语着:“小主今儿可把那段青田气得够呛,只是王爷并没有发话要赶她出北府啊,小主怎么就敢骗她?”
桃儿从镜边取过一只如意六角胭脂盒,一边斜斜向小婢一乜,“这老女人城府太深,你看王爷回京这么久了,她还能坐得住,又借着死了个丫头,装出那副惹人怜惜的憔悴样子来。王爷究竟和她有多年情分,最易纠缠不清的,我天天在耳边吹风王爷都狠不下心打发了她,万一哪天兴起回了趟北府,瞧见她心一软,让她复了宠,她根基稳固、人多路广,哪里还有我的活路?这叫先下手为强。我也没指望她能乖乖拍屁股走人,就是要故意气气她。她早就被王爷娇惯坏了,既然敢在王爷生辰的当日和王爷对吵,怎么可能咽得下叫一个新宠指骂的气?回头就算再见着王爷,也定要大闹一场。但凡她一闹,王爷必然更嫌着她,赶她走也是迟早的事。我不过提前知会她一声,算不上骗她。”
小婢满面崇敬道:“小主真是聪明绝顶。等赶走了她,那北府王爷自是要赐给小主的。”
“我日盼夜盼,可不就盼着这一天?在这摄政王府里,我不过是个王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王爷特加青目叫我住在他寝殿里,可每日照样要去风月双清阁伺候继妃尚食,和容、婉两位世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有其他那几位王嫔也都是世家出身,处处压我一头,多讨厌!”
“可她们都对小主十分亲热,尤其两位世妃很是欢喜小主呢,还送了小主那么些东西。”
桃儿“嗛”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段青田把王爷从她们手里给勾走,独霸了这些年,她们个个恨那姓段的入骨。今儿见我踩着她爬上来,自是欢喜我,又盼着王爷既被我留在了府中,借着笼络我,迟早也能分一杯羹。”再一次“嗛”一声,挑着眉、低着头,把胭脂在掌心慢慢地匀开着,“那帮老女人也不想想,她们都多大年纪了?王爷十年前就腻味了她们,肉放了十年,今儿倒又能新鲜起来?再说,我好容易才得着王爷的眷顾,凭什么与他人共享?用不了多久,等她们发现王爷照旧对她们不理不睬,发现我比那个段青田更会吃独食儿,就该反过来恨我了。到时候,难保她们不仗着名分上的高低来联手作践我,我不趁着王爷爱我的时候早早离了这是非地,还耗着做什么?”
桃儿摊开染满了胭脂的两手,往面颊盖两盖,“我又不像段青田,没有什么名分,我可是正正经经受过册封的王嫔,若再能搬去什刹海自立门户,那
该有多风光。更何况,什刹海的精致铺张又岂是这里比得了的?你不知道,就拿这胭脂说,咱们所用顶好的也不过是宫里头的茉莉花粉,什刹海的胭脂却是有专人特制的。据说要拿同色的新鲜玫瑰花瓣安放在玉臼、玉碾里臼成浆,再拿细纱滤出,用当年缫就的蚕丝和着珍珠粉一起压成一方方小饼浸在这汁子里,放在春分的太阳下拿百花的花瓣熨着晒上一整天,等干透了才收进胭脂缸中。用时取一张在温水里润一润,涂在脸上红香晶莹,皮肤就像会发光一般。”
“哎哟,不过是一缸胭脂,活活把人琐碎死。”
“这还不算什么呢。那段青田得宠了十多年,休说王爷赏的,就那些内外大臣为了巴结她也不知上献了多少奇珍异宝。京里的命妇都知道,她心爱之物中有一对祖母绿耳坠,入水后,绿光就如蜻蜓闪翅,耀得人眼都睁不开。还有一串项链是外洋的国王进贡的,几十颗粉油粉油的金刚钻,坠子上那颗足有银杏那么大,是无价之宝。这摄政王府里有名有姓的妃嫔,连管家的继妃詹娘娘也算上,统共加起来也赛不过‘段娘娘’一人的身家。你别瞧那女人今儿一副可怜相儿,这么些年可也享够福了。”桃儿撷起一支伏牛望月的金钗,在指间微微一转,“北府,和府里的一切,是时候换个主子了。”
小婢接过钗子,替桃儿别去脑后,“那还有什么说的,还不是全凭王爷一句话?如今王爷夜夜只要小主一人服侍,这样独一份儿的宠爱,十年前是段青田,十年后可是您。宠爱都移了,恩赏哪有不移的呢?王爷虽对旧情有些割舍不下,可小主这样足智多谋,只要放出本事来,怕有什么不成的?自古就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北府易主是迟早的事儿。”
正在谈论之际,便听见“王爷驾到”之声。
十多个太监都留在了门帘外,只有周敦和小信子两人随同而入。齐奢走在他们中间,身上是泥金大团龙的亲王朝服,两肩稍向内扣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侍婢们忙拥上来升冠卸褂,桃儿也盈盈几步,屈膝行礼。齐奢打了个呵欠,“起来。”
桃儿直起了身子,适才的满面春风好似乍然间吹尽,吹来了秋意浓,不言不语地交叠着两手,萧索而忧悒。
“怎么,不高兴?”齐奢睃了她一眼,举手摒开左右。腰间的挂件、佩刀、马鞭还未及卸掉,就把手向桃儿递出,掌心向上。
桃儿将手搁进去,被稍稍一拽就伏来他胸膛前,狄青色的软纱寝衣半开半掩,露出她白得触目的一痕雪脯。齐奢的眼神自上轻擦过,显出一点笑意来,“受什么委屈了?”
桃儿拂了拂耳鬓,先举目向上一睇,才开口轻声说:“桃儿没什么委屈,桃儿只是替王爷委屈。”
笑意蔓上了齐奢的嘴角,“从何说起?”
桃儿把两手扣着他领下,手指抚着金彩的丝与线,“王爷大概也晓得,北府的段氏上个月有一名旧婢难产而死,段氏全不顾主仆之别,竟以姐妹的名义来替这婢女治丧。这倒也罢了,只听说她居然还搬到了人家夫家住下,亲自料理丧事,和那鳏夫日日在一处,借着守灵的名儿,甚至连睡觉也在灵堂里一起,不雅到了极点,外头的议论已难听得不堪入耳了。桃儿寻思着,这件事实在是有伤王爷的尊严,所以今儿就自作主张想去劝一劝段氏,叫她收敛些。没想到她见了我就破口大骂,说王爷不理她全是我害的,还叫我给王爷带话,扬言说什么‘别以为这世上就只女人多,两条腿儿的男人也满地走’,‘东边没的吃,西边也饿不死人’……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一时间气坏了,就和她吵了两句,哪里料到那姓赵的鳏夫冲上来就要打我!要不是旁边人劝住了,桃儿能不能活着见到王爷还不晓得呢!我回来以后,气得一个人怔怔地掉泪。我就再不值什么,好歹也是王爷您的人,就说段氏不也是王爷的人吗?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外头随随便便一个下等商人动手来殴打王府里的王嫔,她就是不顾我,也该顾着王爷的脸面啊。亏王爷这些年待她跟皇后娘娘似的,她竟全不念一点儿旧情,桃儿怎么不替王爷委屈哪?”
一点一闪的泪光涌出,柔媚而蛊惑,是海上勾引迷失航船的虚幻的渔火,周围飘满了浮尸与沉船。
于是,就有什么在齐奢的脸上浮起,又有什么沉下。他有一刻完全的缄默,就在此刻,周敦咳嗽了一声,声音非常之响,响得非常不自然。
桃儿向一旁拧过脸,糅着泪的喉音陡然清厉:“周敦,你要说什么?”
周敦低着脸面,既不看齐奢也不看桃儿,因此旁人只看得到他的帽顶与帽珠。“奴才所闻
,与小主颇多不同。据奴才听说,段娘娘每日卯时至赵府独自哭丧,随后即入后堂理事,时时谨言慎行,非但与赵家老爷恪守礼仪,更不见任何祭客,烧过黄昏纸就动身回什刹海,从无一日例外。今五七已过,偌大的排场从没出过一丝差错。来往祭客不仅叹服娘娘治事有方,且盛赞娘娘知礼自守。至于主子为奴婢治丧一节,不过见仁见智,有多少人嘲笑娘娘自贬身价,就有多少人钦佩娘娘宅心仁厚。”
“哟,周敦,”桃儿的语气满溢着挑衅嘲讽,“我若不知道你是伺候王爷的,还以为你是段青田的奴才呢。也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换得你帮她说好话瞎驴推磨似的卖力。”
周敦仍旧是深深地垂着头,“王爷在上,奴才不敢有一分欺哄,不过实话实说。”
“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是说我欺哄王爷喽?”桃儿重新仰脸对住了齐奢,明澈的眉目被戾气充斥,“王爷,您可别听这奴才的。太监原就是去了势的没根儿东西,他们嘴里能有什么靠得住的?王爷只看看这奴才,我这里正同您说话,他倒多嘴多舌地插进来,谁给他的胆子?怪不得向着那段青田,可不是和她一路货色?仗着王爷的势,反来拆王爷的台。”
周敦很慢很慢地把脸抬高,“奴才不敢。”
桃儿立即把声音抬得更高,“你瞧,还说不敢?主子话还没说完,他就忙着顶起嘴来了!”
除非与周敦熟识多年的人才能看得出他眼下有多光火,两边腮帮子的箭痕往里缩紧,脖颈与四肢都紧绷得不作稍动,只有一对灵活的眼珠猛一横,凝住了齐奢,“王爷——”
“周敦出去。”齐奢恼火的程度却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
周敦即刻收住话尾,把手在胸前一划,小信子及一干婢女都和他一同退去了殿外。
桃儿见其被斥退,愈添得色,音色也就愈增娇嗔:“王爷,休听那奴才糊弄您。我今儿可亲眼看见的,段氏同那鳏夫出双入对,男的孝衣还在身上呢,两个人就肩挨肩手碰手的,哦,那姓赵的还管段氏叫‘青姐儿’,啧啧,当着满府的下人也不知道个忌讳。早听见说他们俩也是打小相识的老交情了,我只劝王爷,也管束管束那段氏,别把她在什刹海放野了,再整出当年和那乔——乔什么来着?就那状——”
“闭嘴。”还没听对方说完一半,齐奢业已向一旁踱开了几步,背转身。听到此处时,他终于打断了她。
桃儿对自己男主人的了解显然很不够,她仍旧向他的背影空支着手,将脚上的卷云嵌珍珠绣鞋巍巍一跺,“桃儿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王爷生气,可——”
她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是一条马鞭,鞭风掠在桃儿的耳际,力道大得直接就将她卷翻在地。她跌坐去屋角的大炕边,满目惊惧。
那黄铜把的皮鞭就在齐奢的手里攥着,人已回过身来,把鞭梢缠两缠。他脸庞上的所有表情都潜入其漆黑而茂密的髭须,仿如最后一线日光潜入了黑森林。
“你既然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我生气,那就不要提她。有一个段青田惹我生气已经够了,其余所有女人都是用来叫我高兴的,叫我高兴的头一桩,就是听话。我的话,嘴巴只讲一遍,第二遍就用鞭子讲,相信我,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绝不会想听到第三遍的。所以当我叫你闭嘴,你就闭嘴,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她,岔开了两腿在炕沿坐下,将整束皮鞭都倒扣进左手手掌内,以鞭子的铜柄斜扳起桃儿的脸。桃儿明显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好像一个懵懂幼童第一次知道火会烧痛人、刀锋会割破手,她的神情极其深刻地表明了她已牢牢记住什么是不该碰的。先是有串串的泪珠滚落,次而是肿胀、渗血,晕开在她近似于透明的皮肤上。
齐奢自上睨着她,忽然就把盘踞着团团巨龙的长衫撩起,伸进了空出的另一手。一番衣料摩擦的响动后,他把双腿往两边分得更开,分出了一个人的空间来,“现在,把嘴张开。”
鞭子铜柄上镶嵌的牛角把手仍冰冰凉凉地抵在桃儿的下巴上,她怔了一瞬,但她那与容貌一样出众的智慧立即就令她跪直了身子,张开嘴。嘴唇的色泽迷人,不断地呼出温热的、微甜的气息,似一床红线细绣、熨暖熏香的好被,足以包容世间至大的欲望,与至深至重的疲惫。
齐奢始终握着他的皮鞭,一眨不眨地俯望着少女以及少女的一切动作,神色如同一个应有尽有的中年男人在镜前审视自己老态初显的裸体,衡量着与死亡的距离。
若干时间后,他向后仰起头,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