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搜宫在未时正式结束,搜出的所有通信齐奢都一一亲自过目,锁定了朝臣中几个与政变相关之人,这头下令将这些人暗中处置,那头就明着将矛头对准了王家。抄家的大肥差自然是赏给了细作头子唐宁,当日傍晚就由他带着群一手浆糊桶一手封条的恶番们上门,连抢带砸,闹了个忽喇喇似大厦倾。有一些坏心眼的账房、西席见主家遭难,趁火打劫,趁抄家的官差还未到,直接冲入上房抢夺珠宝字画、大毛皮货,仆婢们起始还吆喝阻拦,阻拦不住,也索性蹚了浑水,只管把值钱的往身上塞,能塞多少算多少。
除去这许多无迹可查的失物,从王家所抄出的家产之巨依旧足以令人咋舌。但更令人舌挢不下的,是在东跨院王正廷的卧室中所搜检到的一样东西。那卧室里藏了间夹壁的小暗房,房内竟然是称病多年拒见外客的前内阁首辅王却钊,据仵作瞧已死了一年有余,却被掏空了内脏风作干尸,摆在一张小床上。一时间,朝野大哗,就在各方都认为又一场巨浪要平地而起时,摄政王却出面表示,皇上因对王太后的一片孝心,又念在王家数代殊勋卓著,格外开恩,魇镇案首犯王正廷本人与其两子由凌迟减刑为腰斩,其余王氏男子或斩立决,或绞立决,女眷家人免死,打入贱籍,没官为奴。而经外戚王家所援引的其余东党人,就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月里被各式各样的罪名打发了。
外朝动荡,内禁同样也不得清净。有一天夜里,二十四监总管应习悬梁自尽,死时披发覆面。他的死因很简单,悔恨。应习最初向齐奢告密,是担心在西太后的挑唆下,少帝对叔父心生不满,无非是提前示警之意,好令齐奢有所防备;却怎样也没想到竟会酿成这一场滔天巨变,而他则无意间成了齐奢的帮凶。老太监自觉没脸再见小主人齐宏,也就一无遗言地自裁了。正当风门水口,自然被传成是魇镇案的内应,但冤帽子没扣稳,即得昭雪,经镇抚司查明,应习其实是因自愧于有失职守而自杀谢罪,这一举动还令摄政王唏嘘不已,特赐吉壤,容许破土入葬。
至于皇帝齐宏,在案发后的三个月里则连发了五份诏书,先是称受惊过甚、气体违和,又说中蛊太深、无法坐朝,接下来申明需要长期静养,再宣布推迟大婚,最后决定暂不亲政,仍由摄政王代理国务。臣工们议论纷纷倒是有,但大多数却打心眼儿里松了口气,作为摄政政权的受益者,谁也不愿有任何变动。故而虽也有些灵光
之人猜出了一二,也三缄其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浪头也渐散渐息。再一展眼,又已是病马严霜之秋。
恰如由仲夏到深秋的繁华散尽,数月之隔,原本意气风发的王正廷已变作一个两鬓全白的小老头。他踉跄着,在比秋日更深的牢狱之底徐徐站起,露出了一口血染的、黄渍斑斑的牙: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石壁上只悬一盏气息奄奄的小油灯,几乎照不出来人的五官,只看到一只又挺又直的鼻子凸起在薄光里,两边的眼则陷于迷雾一样的深暗。处在这暗地,齐奢盯住王正廷看了一刻,就将手竖起在脸边一摆。跟在他后头的侍卫何无为弯身搁下了什么,就噤无一语地退出牢房。
地面上是一只银盘,盘里并置有一把匕首、一条白练、一杯酒。盘子的正上方,传来齐奢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明日,即是明正典刑之日,本王实不忍看簪缨贵族受腰斩弃市之痛苦羞辱,敬请自便,不必客气。”
王正廷揉开了堆满秽物的眼角,“是不忍,还是怕我在法场上喊出什么不该喊出的事情?”
齐奢神色简淡道:“根本用不着本王操心,负责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是监斩官。”
“这么说,你只是出于善心?”
“出于善心。”
王正廷如释重负地笑了,“既然如此,我想借你的善心开解我一个疑问,成全我一个心愿。”
齐奢颔首,“说来听听。”
随着王正廷把嘴张开,就有腐尸一样的恶臭隐隐扑出,似乎人是早死去了,余留的不过是一具纠缠未了遗愿的阴灵,“你事前得知了我们将有所动作,就从皇上无故病倒,猜到是要以妖魇之祸做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了我们安插在皇史宬的人,把本来仿造你字迹的借条改为了我的,是这样吧?”
齐奢仍是毫无拖泥带水地把头一点,“差不多。”
王正廷冷不防把手挥起,齐奢一下遍体紧绷,却发现对方不过是捻住了脖梗上的一只虱子,放入口嚼着,又吐掉,嘻嘻地笑,“你能收买他,我不惊讶,但禁军世代都在我王家手中,我想知道你收买他们花了多少钱?”
齐奢也淡然一笑,开诚布公:“不便宜,光领头的尹德全和李林,一人五十万两。”
“呵呵,你可真肯下血本。”
“抄了你们王家之后,稳赚不赔。”
“那两个
叛徒,很早之前就已经投靠了你,是不是?”
这回齐奢单碰了碰上下眼皮,“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早。”
“难怪,当年你大幅撤换湘军、鲁军,却一直对眼皮子底下的大内御林不管不问,原来你换的不是人,而是人心。”王正廷浑身打战地笑了,朝着天——暗无天日的地牢顶——不胜扼腕,“想我王氏一族,曾出过五位皇后、四代宰辅,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不想在我手中,全门覆灭。”他放平脸,已昏瞀的两眼射出了奇亮之光,“摄政王,不,表弟,我输给你,是我自己技不如人,黄泉路、转生台,绝无一丝怨念,只求你应承我,别为难我的小妹。她小小年纪就嫁入你们齐家,春花秋月,寡居多年,从未有失妇德,好歹让她在宫中安度天年。”
齐奢将眼眯成微狭,大概也就是一条活路那么宽,“她也是本王的表妹,更是身份尊贵的母后皇太后,没人有胆子为难。”
王正廷点点头,眨眼间,似乎又看到雕梁画栋的家,还是个及笄少女的王氏环佩风清、闲弄筝弦;再一眨眼后,曲终灯残。死牢里,望住了面前唯一的活人,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以善报还摄政王之善行,以一善言告知。”
“洗耳恭听。”
“你要小心——西太后。”王正廷又抓住只虱子,这一次,他用又长又黄的指甲将其掐死,弹开在一边,“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击败你,一定是她。不是因为她比你聪明、比你厉害,而是因为在你们两个间,你才是那个‘妇、人、之、仁’。”
齐奢雍容不迫地应答:“谨记在心。”
王正廷把双膝朝两边一曲,就撇腿坐下地。像因拿不定主意,就拿手,把银盘里的死器挨个抚过。而后他又撑着身再一次站起,徘徊了两步,“真怪啊,人活着,似乎唯一能够自己决定的事,就是怎么死。”
然后连齐奢这样反应极其迅捷之人都未及反应时,那已蹒跚如不能行的囚徒就掣动了身体,猛向身后的狱墙撞去。头骨碎裂的重响好似整一个时代的丧钟,飞溅在墙上的脑仁血浆用一条流畅的弧线对不远处簇新的死亡之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轻蔑的笑。
鲜浓的血腥气令齐奢咳嗽了两声,他自袖间掏出一块白帕掩住口鼻,并没再多看一眼。回转身,一步一杵地,走出了大牢。
外面是晌午的浅淡日头,日边清风中,飘摇地,擦过了一只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