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太阳沉落西山,起了风,卷动着层云,看样子将有一场好雨。雷声未至,却先闻隆隆的马蹄震地而来。
小半个时辰的追踪后,马队停在了一口废弃的地窖前。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将手一摆,三五名番役率先滚下马,合力抬起了盖住窖口的碾盘。
唐宁跟着跃下马背,往前追几步,“王爷!”
半日的风尘仆仆使齐奢的脸容亦成了土塑泥雕,所有的惶急全写在他一深一浅的脚步上。
“王爷,”唐宁拦住了齐奢;碾盘被搬开后,露出一方深洞,洞中的所有仍潜伏在暗影中,“卑职先下去。”
窖口有一道残破的木梯,唐宁顺梯而下。地窖里冷气侵身,他跺了跺脚,打亮了火石,举着火向前一绕就大喊了起来:“王爷,娘娘在这里!”
喊声甫落,齐奢已几步下到了窖底,追随着唐宁手中一闪一闪的火捻子向墙角走去。刚走出没多远,忽见前头的唐宁旋回了身体,一脸尴尬地把火远远擎开,“王爷恕罪。”
微微一息的光影中,只见一个女人被缚在一根木桩之上,丰挺的两乳赤露在外,双目紧闭,垂着头,一头短发将将及肩。
好似是一记重锤狠砸在心口,齐奢只觉脚底下怎么一跘就来到了近前。青田一动不动,他则浑身发颤,几乎是心胆俱裂地伸出手去。当他缭乱的指端终于在她鼻端感到一丝丝微弱的、均匀的温热时,双膝就一软,差一点跪倒在地。他长舒一口气,又往青田的胸腹间摸索几下,没触见什么伤口,便抽出腰刀斩断了木桩上的绳索,一面暴喝起来:“传医官!”
天彻底地黑去,到酉末,积蓄的雨水落下,千滴万滴敲击着瓦铛,敲碎了谁人的昏梦。
“不要——?”
青田尖叫,掣身坐起。眼前的黑雾弥散,对焦处,她看见了明灯下的一张脸,怔怔地抖着嘴唇看过了再看,而后就“哇”的一声向前扑过去。
齐奢把她抱搂进胸前,结实牢靠,“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在他记忆中,青田从没哭得这样厉害过,活像个饥惨号啕的婴儿。他开始还切切地哄慰,后来就干脆一字不吐,只拍她、抚她、摩挲她。他衣衫的前襟全被泪水湿透,她的痛哭才渐趋平息。
他一手圈着她,另一手把一只瓷盅送来她唇边,“吃口热茶。”
青田就着茶盅啜几口,抬起满覆着泪水的脸来环视四周。这是一间精美的睡房,雕花大床,团锦软褥,她坐在床里,左手的手指缠绕着白纱,身上盖着条绣被。
“这是哪儿?”
齐奢将茶盅转放去床几,拽过件外衣披上她肩后,“燕郊官驿。”
“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你出事,就赶来了。”
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流落,怕他消失一般,青田用两手一起攥住了齐奢的手腕。他的目光先落在她左手的纱布上,又移向她的脸,把她半边的脸颊用一整只手掌拢住了,声音有异样的重量,“我盼重逢的这一天盼了好久,却再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局面。青田,发生什么事?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她抽抖不定地又往他怀中缩去,“我也不清楚,头天晚上还好好地在会馆里,结果一醒来就到了个地窖似的地方,又黑又冷。有个人拿了一份东西叫我誊抄,我不肯,他就用钳子拔我的指甲,还、还——?他有没有?”她遏然想起了什么,一下惊起,将一手掩住了胸口,眼神慌乱地投来。
“没有,我亲手替你换的衣服,那人单是解了你的上衣,并未侵犯于你。”
“他没夹掉我的、我的——?”
“什么?”青田这一问,便使齐奢忆起她乳房上那一点没来由的血迹,立时明白过来,不觉震恐,“他要夹掉你的乳头?!”
一瞬间,青田又是泪如雨下,“他拿钳子钳着我那儿一使劲儿,我心里头一急就晕过去了,再后来怎么样,便不知道了。”
齐奢的气息骤变得粗而乱,强抑着心绪,拈过了一刀细纸递过来,“那人到底让你眷抄什么,这般威逼于你?”
青田抖索着展开细纸擤了擤鼻子,双瞳游移,“一封信,一封告密信,假冒我的身份,以侧近之人自诩,揭发你拥兵自重、笼络官员、把持朝政、豢养刺客、意欲篡夺帝位。笔挟风雷,令人悚然。”
犹如有绷得直直的绳索一下扯紧了齐奢的神色,“那人样貌如何?”
“他脸上全是溃烂的痘疮,也可能是张皮面具,总之看不真样子,声音也又尖又怪,不似常人。怎么,不曾拿住他吗?”
“找到你的时候,人已经跑了。”
青田的手一软,吸满了涕泪的纸团就滚落在地。过了好半晌,她肿胀着两眼凝向他,“对方来路不明,又是这般的狡诈狠毒,你要小心。”
恰在此时,房门轻响了两声,传入周敦的声音:“王爷,唐大人回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齐奢缓了一下神,答一声:“知道了。”就伸手抹了抹青田满脸的泪,往她背后塞过个缎子靠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和人说几句话,就在外间,你有事出声叫我就成,别怕。”
青田把他的衣袖在手里捏了一刻,才把泪眼微微一点。齐奢抚了她一抚,起身出房。
穿过一个隔间,就见唐宁等在外屋。齐奢手一扬,“免了。查出什么?”
“是。”唐宁奔波了一天,眼球已现浑浊,眼神却始终是犀利清明的,“卑职率人搜索过一遍,除
了碾盘下的入口外,地窖的墙上还另外开有一扇暗门,门后有地道,绑匪就是从地道逃跑。不过他走时仓促,被门边一颗锈蚀的铁钉刮破了衣服,留下了一片衣角,衣角上有一股幽微香气。因此卑职马上调来了御驯猎犬,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场雨一下,倒把气味冲散,无法追捕绑匪的去向,好在现场还发现了另一样物证。”
齐奢向唐宁两手呈上的一只小锡盒扫一眼,“这是什么?”
“水烟的烟灰。”唐宁将盒子放来齐奢手边的茶几上,“绑匪用以迷倒娘娘的喷香是一种效力极强的蒙汗药,叫做‘千年黑’,就是个大男人着了药也得死睡个一天半天,且外力无法唤醒,只能等药性自解。想是绑匪将娘娘运去地窖后,又费了一两个时辰等待娘娘苏醒,为打发时间抽过几袋烟,还清过烟斗,所以留下了这些烟灰,原是堆积在地面一角,卑职将其收集起来。王爷晓得,镇抚司有几名番役是专事辨认各种植物、各地土质等微物的,其中有一名就熟知各类烟灰。经他鉴别后,说这种烟灰只有一个地方才会有。”
齐奢由盛着烟灰的锡盒转望向正前方,盯住了唐宁。唐宁却显出了重重踟蹰,“不过,此地一经说出,必将牵涉一位显贵人物,所以卑职不敢轻言,希望能够先向娘娘求证一番。”
齐奢略一思忖,道:“她已恢复神智,把一切都告诉了本王,有什么需要知道的,问本王就是。”
“如此,卑职敢问王爷,那绑匪劫走娘娘有何特殊目的?”
“叫她亲笔写一封信,告发本王谋逆。”
震惊之余,唐宁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喃喃自语一句:“那就是了。”之后,他便面向齐奢跪倒,“王爷,并非是卑职胆敢口出妄语,只是卑职深受王爷的恩典,只为王爷一人效忠。依卑职看,此事远非那么简单。这烟灰是兰州出产的一种烟丝,学名叫做‘金壶宝’,专贡大内慈庆宫。”
外面的雨声渺然若失,齐奢又一次淡淡一望盒底的烟灰,“你是说,这件事是东太后指使?”
唐宁长跪不起,低首进言:“皇上眼看就要亲裁大政,虽有名位之碍,但明里暗里,将来必会以生母西太后为尊。东太后向来唯我独尊,自娘家失势,终是不能甘心,未免来日寄人篱下,便生出这条毒策来。这些年王爷总揽朝纲,本就是众矢之的,倘若段娘娘的亲笔告密信到了皇上手里,皇上见王爷身边的亲近之人居然揭发王爷谋反,难保不会暗生疑窦。一旦皇上与王爷心存芥蒂,王家便可借机东山再起。”
齐奢以手指摩挲了两下腰间的水晶素纹带钩,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几圈,又收足立定,“主谋是东太后的话,其兄长王正廷必也牵涉其中。王正廷为人阴沉有计,若真铤而走险构陷本王,势必谋划周全。那么,为何除却绑匪以外竟无接应人手,以至需要雇车潜逃而留下追踪线索?再则,事有不成,为何不杀段氏灭口,反借她警醒于我?”
“也许是怕人多口杂,有泄密之虞,故只派遣一人。此人逃跑时又太过慌张,不及对娘娘下手。”
齐奢摇摇头,“本王从前去慈庆宫请安,曾多次闻过那‘金壶宝’的气味,十分浓郁。而今晨你我二人初下地窖时,窖口紧闭,你可闻见一丝味道没有?”
“嘶——?”唐宁默思了一刻,沉沉地点点头,“王爷所疑有理。那地窖本就是冬藏夏菜、夏储冬菜所用,封固极好、密不透气,若曾有人在窖中吸烟,烟味必定留存甚久。卑职先下到窖中,确没有闻见一丝异味。这般来看,竟是绑匪特意将烟灰撒在地窖中,企图栽赃东太后和王家?这却更加蹊跷。首先,这人是什么身份,居然能够取得大内御用的‘金壶宝’?其次,他留下的那片衣角上的独特芳香若不是水烟的味道,又是自何而来?”
齐奢伸出手,摊开了手掌。唐宁马上又从身上摸出另一只小盒,揭开了盒盖放入其掌间。齐奢自盒中拈出一块约有钱币大小、边缘残破的衣料来,放去鼻尖前一吸。倏然间,他的神色就大为震动,恍然有思,“这不是‘金壶宝’的气味,但我曾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是在哪里?是在哪里?”他将布片拳进手中,半闭起两眼,用指节一下下轻击着前额。过得片刻,他的动作停下,徐徐张开了两眼。
唐宁快步走上前,伸长了耳朵。齐奢几乎口唇不动地和他说了两句话,令他猝不及防间惊忡失神,“王爷的意思是说……”
“你即刻动身回京办这件事,本王随后就赶回。”伴着檐外一片忽而紧促的雨线,齐奢将他极富决断力的下巴一扬,就终止了这场谈话。
当他再推开卧房的门,就见隔着垂帘,床上的青田正缩成一团躲藏在床角。
齐奢急赶几步,甫在床边坐稳,青田已噙泪投入他怀中。他叹口气,把头低下去,她新生的发擦着他的唇。外头雨声大作,飒飒入耳,谁也说不上何时,两人已是四目交缠、执手相看。
齐奢意有千千结,却只轻描淡写地把手在青田的额前一顺,顺过她齐眉而垂的碎发,“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在扬州的时候我唬你说被人刺了,结果却应在你身上。还好你福大命大,要不,爷精心准备的新家可和谁住去?”
烛影摇红之间,青田一直抑抑的神情终于微然一亮,“新家?”
“嗯,”齐奢的神情愈加和暖,“我在京中共有三处住宅,除摄政王府和如园外,还有一座府邸在什刹海的三转桥桥北。这座宅子原是前朝普安老郡王的,我当年策立军功时成了我的赐宅,
之后我受封为皇叔父摄政王,朝廷又为我新建了一座规制更高的王府,就是现在这座,什刹海边的旧宅就被大家顺嘴称做了‘北府’,空置多年,早成了废宅。我呢,一开始就不愿你和其他姬妾住在一处,如园出过这一档子事儿,我也觉得心里膈应得慌。按说不是不能再新起一个地方,只是眼看我就该交权归政,不好太过张扬,干脆就叫人把以前这座北府给重新粉刷整修了一遍,尽管小一些,也有快七十亩地,普安老郡王又好治园子,比如园的精美也差不出许多。咱俩的寝殿还是我亲自关照兴建的,我想着你头发还未养长,那些个沉甸甸的金银头面也戴不得,所以叫工匠把殿前殿后打通成了一座玲珑花园,栽满各样花卉,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以供你取戴。名字我都想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就叫‘就花居’,只等着你大笔题匾了。”
青田的双颊浮起了相会后的第一点笑意,“三爷有心。”
“你知道三爷心里有你就成,”齐奢响亮地笑一声,“所以你也千万别怪我,一会子我就走了,陪不了你多久。眼见是清明,皇族重臣都要去保定谒皇陵,过两天就出发,我还得先回京筹备一下。”
才漾起在青田眼底的喜悦被一揭而去,代之以一抹惶惶的忧凄,“一会儿就走?”
齐奢将她肩上的外衣拢一拢,“清明谒陵是国礼,我不能缺席。”
“那也带上我吧,我悄悄的,不露面,不给你添麻烦。”
“这次谒陵还为皇上年底大婚亲政,要向列祖列宗行大飨礼,两宫太后、皇上、一干宗室朝臣皆会同往,实在是耳目众多,不方便。再者,我也就匆匆打个来回。三月初六正阳门还要举行阅兵仪式,接下来初八是今年恩科会试的第一场,考官得提前一天入闱,还得派考官。文武两头全等着我操持,忙得个臭要死,你在我身边我也顾不上。何况你寒气入体,又受了这么大惊吓,身上正发热,脉象也不稳,须得精心调息才好,禁不起车马颠簸,还是先在燕郊养好伤势,然后再宽宽地回京,这样我也放心。听话。”
青田没听齐奢讲完,眼泪已再次泻下,“不要!你不许走,你陪着我,不许你走!”
他急将她圈入了怀抱,加意抚慰,“不走不走,不走,啊,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不哭了,乖不哭了,我不走。”
她伏在他肩头抽泣了一刻,带泪重举双眸。隔着泪,也看得清齐奢筋丝满布的眼、胡楂连生的两鬓。青田能感到心间似伸出了千手千臂在拉扯他,但分明,他已被现实的千手千臂在拉扯着。到底是自己把泪水拭去,两手空捏着被角,哽咽道:“你走吧。”
齐奢万般无奈地叹口气,“我也舍不下你,可实在是没办法。”
青田点点头,余泪尤腻,“我懂得的。”
他以两手煨住了她潮湿的脸儿,“我已经派人去接暮云她们俩了,很快就到,到时候让她们服侍你把外头炖的汤药喝了。这儿有官军把守,我再把卫队留下来守着你,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别害怕。”
她“嗯”了一声,眼中的泪晕仍是呼之欲出。
齐奢又一叹,将前额同她烧得火烫的前额抵在一处,“手还痛得厉害吗?”
青田将一边的嘴角抿一抿,只是低落而悻悻然,“还好。”
“已替你上了膏药,不日伤口就能愈合。还有你的脚有一点冻伤,也敷过药了,晚上再拿药水泡一泡。”他握过了她缠着纱布的左手,贴住自个的脸——?一张年轻但风霜历尽的脸,腮角高高地一鼓,“你也是,那贼人让你写,你就写,左右不过是一张纸,能把我怎样?”
“政治之事从无小事,我再蠢,这点岂能不懂?”青田仍在抽吸着鼻子,又拿右手的手背印了印哭肿的双眼,“莫说那信本就是无中生有、含血喷人,就算字字属实,你当真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告发你的人也绝不该是我。”
又一遍,齐奢细致地端详着青田:她的下唇有牙齿咬出的深深血印,手腕密布着绳结留下的乌青瘀伤,而她指上的白纱——?他见过战场上绵延百里的死人与残躯,却做不到正视一眼纱布下方寸间的创口。他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疼痛,也许像爬刀山、攀火海,可刀山火海,她也为他闯。这样的贞烈,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情最好的酬答,只这样的酬答如子期的离世、伯牙的碎琴,代价太高,高到他情愿不要。
“我宁可你告发我一万次,也不想见你身受如此刑苦……”
只说到一半,齐奢就说不下去了,只蓦然抓过青田,在怀中久久不肯放。
青田自己从他臂弯中挣开,仰目而望,“你怎么了?”
“没怎么。”快而又快地眨着眼,躲避着。
“你掉泪啦?”
“没有。”
她泪沉沉的瞳仁两边一滚,有一点盈然的亮光,“撒谎,你就是掉泪了!”
齐奢面色如恒,可声调里却残存着细不可察的涩哑:“我掉泪,你有什么好高兴成这样的?”
她凝着他,忽有雀跃的笑意蔓延。这是他予以她的酬答,让她在那样坚忍的一颗心里成为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她以指尖抹过齐奢锐利的鼻峰与根根微带潮意的眼睫,“我若当真死了,你岂不要泪流成河?”
“你若当真死了,”齐奢终于举目,目光殷红殷红的,但却不是泪,而是烙铁一般的灼热,“我就要这天下,血、流、成、河。”
刹那天地,空余一庭的急雨,疏还密,低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