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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江南_一(1 / 1)

五月上旬摄政王妃殁,按仪制停灵三月整,这一期间庶民不得婚嫁,有爵之家更是整整半年内都禁止筵宴音乐,故而京城内外一片萧条,夜市千灯、尊罍丝管统统寂于无声。然而自有烟波他乡,天高皇帝远,仍旧是处处青楼夜夜歌。

扬州城便是个中翘楚。

烟花世界少不了浮浪子弟,近来城间妓馆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位阔少就是常公子。常公子是山西蒲州人氏,出身巨富,应景考了个童生的功名就再不愿钻书本,只一年到头打着“破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幌子四方周游,初春来到了扬州,自然是上高楼、恋红袖,一连交结了三四个名妓,一晃就过去好几个月,直到家中来信说老夫人病倒,他这才收拾行装预备返乡。

启程的前一晚,客栈的伙计却神神秘秘地踅进来,抛出一口像模像样的官话:“常公子,咱们扬州的风波楼阁您都去了个遍,却还有个非同一般的妙去处您不曾到过呢。”

常公子把手中的雕翎扇挥两挥,白面朱唇,“什么妙去处?”

伙计掩手附耳一番,常公子把两眉一皱,“梳月庵?并不曾听说过。再说我对上香拜佛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不去也罢。”

伙计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这梳月庵在西郊,倒是又小又破没什么名气,可这半个月来香火旺得不得了,您知道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

“嘿嘿,我告诉您吧,当今的摄政王爷有位坏了事儿的小老婆就被关在庵里头修行。”

常公子瞪大了两眼,“你说的不会就是那段娘娘吧?”

“对对对,就是她!姓段!”

“都说那段娘娘背着摄政王与人通奸,被赶出来后就不知所踪,怎么竟流落到了这里?”

“是一出事就被押来的,已在扬州快半年了,只因事关绝密,庵里的姑子们也不敢走漏消息。是前一阵有一位居士去送供养,无意间听到了庵主和王府来人的谈话,这才一传十、十传百。”

“这事可真?”常公子兴奋得把羽扇在桌上叩得“噔噔”响,“不管真假,我可都要去瞧瞧,明儿就去!”

伙计又是嘿嘿数声,“公子以为去了就能瞧见吗?”

常公子一怔,“什么意思?难不成也像妓院中一般要花钱打茶围?”

伙计撅起鼻子一哼:“打茶围?只怕您花了比摆花酒还多的香火钱,也是‘尼姑的脑袋——?见不着一根头发丝儿’。这姓段的小老婆原就是京中名妓出身,生得是妖娆无双、销魂夺魄,能令男人见之骨酥。当日她得宠时,摄政王爷连半个皇宫也搬给了她,所以颇有不少好东西,出家时动用了几十辆牛车,上百万两的真金白银全埋在庵堂后院。多少慕色的、爱财的,全在打她的主意,嗡涌嗡涌几乎要踏破梳月庵的门槛子。您想想,这么一个活宝贝,庵主能不藏得死死的?去一百个人,倒有九十九个都是无功而返。”

“那这么说来,你有法子?”

这才终于讲到了正题,只见伙计把身子一挺,“公子算说对了。我有一个外甥,自知道了这件事情后就日夜蹲守在梳月庵那山上,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探着了一则偏门,能够得见真佛。”

常公子手舞足蹈,不假思索道:“那敢情极好,你快去同他说,叫他明儿来这里见我,带同我一道去。”

伙计把两手放在肚子上打了几个转,“这却好说,只是公子,我要事先同你讲明白,酬金是一百两银子。”

“多少?”

“一百两。”

常公子整个人都跳起来,“一百两?我看你们是明抢!”

伙计立马把脸一沉,“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这份难得的机缘,摄政王爷夜夜搂在被窝里的女人,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万两,怕也轮不上咱们见。如今让您真真切切地看上一回,假如运气好,说不准人家也一眼相中您这

位翩翩佳公子,立时还了俗,带着金山银山的改嫁与您呢?您自个琢磨琢磨,这财色兼收的买卖,本钱只一百两,划算还是不划算?反正我也不逼着您,您爱看就看,不爱看拉倒。”

就说常公子这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柱门又短,恰是个正经的不正经废物,有此奇观如何肯放?

“看是要看的,只是你们这价钱委实太离谱了些,再压一压吧。”

“压不了,”伙计一副没商量的派头,“也就最后这些天了,回头看的人多起来,被庵里知道,只怕再也没这个机会。反正就我外甥有这条门路,也就是这个价,少一个镚儿都不行。”

常公子虽惜钱肉痛,左思右想,还是在大腿上拍两拍,“一百两就一百两!”

伙计喜笑颜开,“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公子先付一半的订金,剩下一半看过后付清。”

常公子唤来仆人取一张银票递给伙计,犹有些不放心,“明儿可真能看得见?”

伙计把银票揣进怀内,胸口拍得嘭嘭响,“保证让您一饱眼福。”

有了这句话,常公子情思不禁。干脆从妓院叫了个相好的,一面遐想着那段娘娘的娇容体态,一面与眼前的玉人,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

翌日早起,果然那名伙计带着辆马车等在楼下,叮咛了几句话,就叫车夫携常公子前往城郊。

这一天大晴,暑气阵阵翻涌,闷得人快要晕过去车子方才停稳。常公子下车来,见一座野山,山脚站着个赖皮样的小个子,其身后竟还领着十来号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子,小的未及弱冠,老的年近花甲,全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赖皮制止住众人的喧哗,往地下吐口痰,拿脚底板一蹭,“好了,都到齐了,先听我说两句。喀,等人来了,大家只管瞪起眼珠子看,把眼珠子看得掉在地下都没关系,愿意说两句热乎话也使得,只万万不可动手。左近就有北京城王府里的人,每隔一个月都要到庵里查问情况,若听到太出格的事情必会加以追究,那时候就是天大的罪过。列位若还想保住脖子上的脑袋,就牢牢记住喽,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们理会得,快带我们去吧,到底是来看美人的,还是来听你啰唆的?”

有人嚷嚷了两声,赖皮便把手一招,“得了,都跟着我来吧,不要掉队,记住只准看、不准摸!”

常公子原以为是在尼庵内的禅房,有香露、有香茶,没想到居然是在山间上下攀爬,累得人一身臭汗地来在一条杂草遍生的小径上。小径是一块块石板所垒成的山梯,每一块石板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迹,放眼望去总不少于数百阶,隔上十来阶就有一方歇脚的平台,该是庵堂后门进出的便道。

“就是这里了,大家等一等吧。”赖皮把手撩去后背上抹一把,就抽出了掖在黑布腰带上的一管旱烟,一口口咂起来。

四面无遮无挡,一轮烈日,万里无云。有人蹲去了草窝中,有人坐去了石阶上,还有几人看起来互相熟识,居然掏出了一副纸牌吆五喝六地斗起来。常公子不屑与这班杂人为伍,扶了扶头上的四片瓦玉壶巾,抖了抖身上的鱼肚白湖纱袍,把手里头一面山水、一面小楷的一把梅鹿竹折扇轻摇起,孑然逸立一旁。一会儿的辰光,赖皮突然从口内拔出了烟袋,猛向前一敲,“来了,就她,快看!”

常公子忙随大伙抻长了脑袋,看自下方石阶的转角处一拐拐出来个纤纤玉影,横背着半人高的一大捆柴,两手握在肩前牢扯着缚绳,步子甚是沉顿滞重,却是一步不歇地直走来。走得越近,面目也就越明晰,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尼姑:青印印的头皮子,一张小小的蛋脸,两道疏妩长眉,双眼如同被又黑又重的睫毛压得抬不起一般,只端正地垂注着脚面,挺秀的鼻下是樱子红的唇,唇线略嫌模糊,仿似晕出来一圈胭脂膏子——?给人吻开的,有种隐妙的诱惑。直白而煽动的则是烟熏火燎的缁衣下那一对鼓鼓的

胸脯子,随每一步微微地轻颤个不停,直把常公子看得是口干舌燥、心如撞鹿,正飘飘欲仙一般,已听得各路好汉不遑多让地喊起了尘俗鄙词:

“我说妙人儿,你这般可怜模样看得人心都酸了,如今跟了我家去吧,大爷我好好地疼你。”

“心肝还认得我?我当年在怀雅堂开过你一次盘子,听说你在这里千辛万苦才找了来,天天想你都想出病了。你出家人慈悲为怀,行行好救救命。”

“妹子,哎,妹子别走啊,你不知道哥哥为了你,背地里手铳都放了多少遭了!”

“辣块妈妈!你婊子出身装什么尼姑?老子别的不敢跟他奶奶的摄政王比,但这个,哎,摸摸,你摸摸,啊,躲什么呀?老子是好心让你见识见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口哨和哄笑在山谷中震荡着回音,可那小尼浑似习以为常一样,天高云淡、泰然自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常公子见此景象十分愤慨,搜肠刮肚地吊出了两句似是而非的情词,摇头摆尾地吟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瞧那小尼忽然愣愣地止步于下方的石阶,始终像个秘密般不曾开启的睑皮颤巍巍地打开,一双眼深净若水,乌珠在大片晶亮的白光中迷茫地滚动着,而后她拧过脸回望,望向四阶之下,她适才已擦肩经过的某个默默的看客。常公子也随之望去,见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唇上两划黑须,山根极高,整个人像是块无字碑——?千古一人的气魄,与万言无声的自白。

常公子不知该人是何时出现的,琢磨不定间,却遽然被谁从后头掩住了嘴巴硬拖着转过身。是个持刀恶番,刀一指,意思是叫他滚蛋。常公子快眼一扫,竟发现适才领头的赖皮和一票浪子居然遭蒸发也似的一个不见,吓得他汗流浃背,马上就识相地拍屁股走人。最后一瞥间,瞧那小尼和男子还隔着几级石台,一个上一个下,静立对望。

一直挂在人双肩的柴束不耐死静,纵身一跃,“哗”一下,散落如前尘一地。人也被呵得一震,收摄了飞魂,快步折回去捡拾。经过某一级石阶时,耳边响起个嗓音,有如晨钟暮鼓,庄严而慈悲。

“青田……”

青田定定地站住,却毫不侧目,只将右掌往胸前一驻,“施主有礼,贫尼法号静慧。”接着她就移步下阶,弯腰把柴枝一一地拾回。

无遮无盖的白晃晃里,有双被台阶割做一顿一顿的脚步重拙地移来近前,人也蹲下来,伸手握住她捏着根柴枝的手,“青田。”嗓子是哑的,目光是烫的,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烫。

但青田竟宛如千年坚冰,全不为所动,“此乃女众梵修之所,还请施主自重。”她低着眼看那骨骼清奇的手掌万端挣扎地一寸寸放开,就夺出自己的手,熟练地把柴重新拢做一道捆扎好,负起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缘山而上。

沿途有躲掩在荒草中的护卫们,偷偷瞄一瞄这高不可攀的尼姑,再瞄一瞄颜面扫地的主人。齐奢站直了身体,依然在石台上凝立。王妃香寿的头七一过,他就称病避世,对外宣布在怀柔的别墅静心节哀,实则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他知道局势敏感,也知道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但他实在是没法再多等一天了,他必须亲眼见到青田,他有话对她讲。

但很显然,她并不肯给他讲话的机会。

齐奢遥视着青田的背影,手心里还养着她手背的触感。那一只枯瘦的、布满了斑点的、指尖畸形、指甲脱落的手,不是他记忆中青田滑腻的小手,当它抽离时,肤质粗粝得不仅拉他的手,而且直拉过他的心。齐奢知道漫山的随扈都在瞩目着他被一个女人侮辱和伤害,但跟这女人所遭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相比,他衷心希望,已疼得无以复加的一颗心还该再难受些,才会让自己好受些。

她的身影已彻底地消失了,在细涧与疏叶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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