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似心绪苍茫无际,却总有兜兜转转的沉梦乱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谁心头。
青田惊呼一声,满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梦到了乔运则,他穿着新郎倌的吉服,手携一名喜盖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却听得到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望着他们,早已是长泪满襟,指着乔运则一遍遍嘶喊:“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看看你的心!”他卷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进了心窝中,扯开肌骨,满手血淋淋地送来她面前,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带红丝与青坠。就在看到这坠子的一刹,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个冷战,然后就醒了。
脸上有泪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净,迷茫地正回想着梦中情景,忽听到一阵脚步响。暮云端着一碗清茶来到床边,探头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着把茶递进她手内,捡起了掉落在床脚的手巾摁去冰桶里镇一镇,“三爷来了。”
青田抱着茶呷一口,头昏眼花,“三爷?哪个三爷?”
“摄政王爷。”暮云立起身,把沁得冰凉的毛巾抹过青田的额和面,“王爷叫我进来看一眼,姑娘若醒着,他就进来瞧瞧;若还睡着,他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请三爷进来。”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声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捺下了声音低低地急道:“别,别叫三爷进来……”
外间显然听到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嗓音,仿佛唤醒一个长梦之人那样娓娓地唤她:“青田?”
紧跟着,青田就瞥见了金枝绿叶门帘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乱,只打在银帐钩上,人却软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还直指过来,脸憋得赤红,细喘连连地说不出话。暮云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两边的帷帐潦草合拢。
销金撒花的帐子后,青田退缩去床角,只听得暮云在床外略带失措地叫了声“三爷,姑娘她——”,就了无声息了。接下来有窸窣一阵,仿似是暮云收走了床脚的碎茶碗,静步而出。青田的心砰砰地狂跳着,是望见海之前先嗅见海风,她知道他已来在了床边;他迫人的气息,咫尺可闻。
她递出微颤的两手牢牢死抓着帐幕的缝隙,生怕他会动手来揭帐子。但外头许久都全无动静,过了好一时才又听他出声唤一句“青田——”,声音不大,沉着而平稳,“当日匆匆一别已有月余,我早该来的,只是这十多天政务稠繁,忙得
脱不开身。每日里事毕皆在夜半,又听闻你病着,来了只怕扰你休息。今儿也不算早,可再得空就不知又是几天之后了,我实在想来瞧你一眼,让我瞧你一眼。”
听了他的话,青田反而将床幕遮挡得更严实,半哑的嗓子幽抑但急促:“青田只是偶感微恙,并无大碍,烦劳三爷挂念于心。病人的气息污秽不洁,恐怕冒渎三爷,三爷还是先请回吧。”
帘外有短暂的一停,又道:“我既知你病着,自不嫌病气,来瞧你,就是来瞧你的病,把帐子打开。”
青田转侧着,几乎是把帐子拧做了一束,吊着整个上身的重量把额头抵在里面,“三爷,实在是我久病支离,姿容衰损,陋颜不堪一见,还望你体谅。”
又是久久没有回音,随后有一声叹息,却不带一丝的伤春悲秋,“青田,我并非汉武帝,你又何必做李夫人{l-end}?算起来,咱们俩相识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我自问尽心竭力。时至今日,你倘若依旧对我毫无情意,那便只管以病容相示,色衰爱弛、爱驰恩绝,正好断我的念想。你倘若对我亦有一丝半点的情牵,则更该以病容相‘试’,我若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你所求的‘白头不相离’,也好自己断了念想。”
青田乱昏昏的,大半个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噩梦中,这时却仿佛轰隆一震,乍然间醒觉,心头无比地澄明。她安然发了一会子怔,揪着帐子的双手就缓缓下滑。
于是有另一只手,浅浅地探入。
帐幕开启的一刻,有零星的烛光漏进来,令青田眨了一眨眼。背光处,是思之寐之的身,是念兹在兹的脸。淡金葛纱袍,长青鱼龙带,人瘦了,却极精神,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神情凝澈。青田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看见齐奢的眼目有微微一红,但她自个的眼泪业已夺眶,再也看不见什么。
齐奢就这么一手停帐静立在床前,床里有一股腥重的药味,堆着乱糟糟的一条丝被,拥被而坐的青田裹着件半旧白绫长衣,披发干枯,双颊塌陷,眼窝因暴瘦而显得又凹又黑,全脸仅有的一点儿光彩就是泪迹的反光。她不断地不断地涌着泪,近乎受惊地瞪着两眼望着他。这些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政变,眼下也一样,一向精刮上算的理智在被感情疯狂地反攻倒算着,最基本的判断力也已失去: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和坏、美和丑,只有她,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她。齐奢确定是她,他刀锋上的花。
他将罗
帐挂去了半月钩上,依着床沿坐下,摊开了手臂。
如城池之倾陷,青田合身一倾就陷入他怀中,哭得要摇散每一块骨节,亦是政变的劫后余生。她曾一遍遍顾影自问,他是真,他是假?可见到他的一霎那——是诗歌在铁蹄前的无力,是言辞在鲜血前的苍白——她心中由一名文弱书生所把持的政权终是在风雨飘摇后,由一位马上将军大刀阔斧地彻底推翻。而后,剃发易服,洗心革面。
青田天崩地裂地大哭着,半生的辗转、辛酸、悲苦、隐忍,半生的罪与罚,割心剐肝的一滴滴,全是血——历次改朝换代所必须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一滴不差,统统进献在新天子的胸口前。
青田一直一直哭,哭尽了夜千重,直哭到睡去,泪还在丝丝地流落。齐奢把她安放去枕上,覆好被子,伸掌试了试她的前额,额头滚烫,像一块烧炭。
脚边骤起一声猫叫,在御不知几时钻进来,仰着脸冲他“喵呜——喵呜——”地不住长叫。齐奢“嘘”一声,床上的青田却已扭动起来,闭着眼糊里糊涂地在那里低唤:“妩姆,妩姆,耐勒洛搭?独剩仔倪一干仔,天晏哉,小囡怕,小囡心浪怕,妩姆……”
齐奢愣一下,才反应出青田说的是苏州话——他有好几个侍妾是苏州人,辨得出口音——但意思却不大听得懂,依稀知道她是在那里叫妈妈,也知道她叫的妈妈不是怀雅堂的段二姐,而是那个当初把年仅五岁的她卖进窑子窝里的亲娘。他记得那次聊天时青田提过,她自小离家,吴语早已忘罄,这时却在胡话里把乡音滔滔不绝地讲来,仿如在最绝望时,仍会本能地,去找那个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齐奢俯下腰,隔着绸被把青田的上半身整个地紧抱住。她还在讷讷地梦呓着,泪不绝地滚下。齐奢一下下拍打着她,一个字也不说,只近乎于畏惧地体味着:心,是多么古怪的一件东西。这么些日子他所见所闻、他亲手所行的尽是些惨绝人寰之事,满门抄斩、千里流放、投毒暗杀……一打开密报就是酷死、自戮、血书之类的字眼。然而不管多少条人命、多惨烈,对他至多也只有一声叹息的重量,当前却只为了个发热的弃儿,就把一颗根本油盐不进的心疼得他如在油锅上煎熬。齐奢更着紧地把青田往胸怀里搂了又搂,充溢着本该对许多人有、而对她却并不该有的,深刻的内疚。
天明前,不得不离开时,齐奢就离开了。青田仍做着乱梦,枯槁的病容上有道不明的昏昏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