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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迎仙客_十一(1 / 1)

十一

而另有一种欲说还休,强悍的、暴躁的,则在隔花隔水的和道堂。

齐奢数次张口,出来的却只一句:“撤掉。”

萃意和幼烟默然不语,又将满桌的菜肴原封不动地一一端走,人也无息走开。

室内只剩了周敦一人相陪,只看他眼睛骨碌碌转一圈,自书案上的一只黑漆小圆盘内抓一颗麻皮核桃,又取过了银把铁钳“卡啦”一下,仔细地去了皮,剥出果肉来,“爷,晚饭不吃,吃点儿桃仁吧。桃仁补气养血,去燥化痰,温肺润肠,固肾生精,益命门,处三焦,乌须发,愈石淋……”

齐奢早就绷不住笑开,“你这狗东西才石淋呢!”手却接过了核桃肉扔进嘴里,把头朝椅背上一仰,悠悠吸了一鼻子气,“方才当真失态,哎,我这算不算——恼羞成怒?”

周敦只管捏着钳子开核桃,眼角浮起了一层笑,“爷恼的是顺妃娘娘,还是段姑娘?”

齐奢并不答,眼皮子微微一颤,如被拨动的琴弦,有不尽余响。“‘她’——最近怎么样?”

“还老样子,身边人来人往的,不是金马客,就是翰林才,莫不以一临妆阁、一睹颜色为荣。哦,倒有一桩新闻,王爷听没听过‘茶壶钱罐’的名头?”

“呃,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爷好记性。前几天,裘奶奶带着一票家人去怀雅堂大闹,说段姑娘敷衍生意,让她赔钱,结果却被段姑娘三言两语逼得当场脱了金梁冠。官场上都说,‘茶壶钱罐’酿了一肚子金元宝,碰见爆炭,也只得化作金水一吐为快。”

“不会吧,听说这裘奶奶风头很健,是有名的悍妇,怎肯就范?”

“段姑娘吓唬人家,说要让龟奴把御史奶奶给强办喽!”

齐奢哈哈大笑,展臂从周敦的手内拈一只钳开一半的核桃,自己挖出果仁来吃,“也就她干得出。御史奶奶呢,总不成这么善罢甘休,没把这场子找回来?”

“御史奶奶倒没怎么,当天夜里裘御史自个上门,动手打了段姑娘——”

“喀嚓”一下,令周敦收声,他提目相觑,见齐奢手内的核桃已被其连壳带肉的捏了个粉碎,人的两眉间亦蹙起了核桃大的一个疙瘩。周敦忙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跪低了替齐奢抹拭手掌,“爷心疼啦?”

“轮得着我心疼嘛。”盯着掌心的一塌糊涂,有许多细密的碎屑滞留不肯去,“接着说。”

周敦窥一窥齐奢的面色,续道:“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三天没开门做生意。昨儿出了祝一庆大人一趟堂唱,张延书大人也在,还带着新女婿,当着一桌子人问段姑娘,究竟她和状元郎之间有无瓜葛——哟,扎破了,渗血呢。”

齐奢垂望着被擦净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颗掌纹结出的红豆。“别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说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里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认,说辞圆融,一顿饭伺候了祝大人和状元郎两个局,宾主尽欢。”

“成了。”齐奢抽出手,手掌里攥着个细小的伤口,唇齿间攥着无际沉

默。

倒是周敦,将帕子叠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吁口气道:“王爷十七岁从鞑靼回国,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时起,就一直日夜不离地跟在王爷身边,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爷心里的想法,奴才不敢说全能猜透,可总也八九不离十。只有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现今府里的娘娘主子们虽多,有几位是王爷为拉拢世族的联姻,剩下的不过是因为王爷头先被先皇关了好几年,见不着一丝荤,蛟龙脱锁、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争逐,劳心劳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队伍来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紧。说句大不敬之言,好些个姬人小主同帘子胡同里那些陪王爷取乐的小龙阳们也不过半斤八两。王爷向来壮志凌云,从不在声色上用心,奴才印象里,好像只以前的寿妃娘娘王爷正经迷恋过一阵,后来出了那事儿也就丢开了。说起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爷什么样的没见过,一样才貌的闺中千金也视若等闲,为何却对这样一个楼头卖笑之人倾倒不已、逆来顺受?直到最近这两天,奴才仿佛才明白了一点儿。”

窗下有灯花轻爆,齐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这话可折杀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个响头,又把后脑勺抓一抓,“奴才这些年跟着王爷也学了不少文绉绉的漂亮说话,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王爷的红颜知己只怕最后还真落在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卷,刚而不折,情真思慧,意净心明。”

齐奢笑着朝前虚踢一脚,“你倒别在这文绉绉上用心,我且问你,我叫你同武师新学的那套长刀怎么样了?”

周敦跪在那儿把两边的袖口推一推,顺手替齐奢捶起了腿来,“承蒙爷看得起,奴才哪儿敢不用心?早学成了。昨儿还跟何无为过了两手,那家伙说凭奴才现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

“呵,挺给爷争气。”

“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众所周知,圣母皇太后跟前的赵胜入宫前是练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脚上虽比不得他,可要论箭法骑术,内宦中奴才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想当年王爷被幽禁的时候,奴才就天天陪着王爷一起开铁弓,这么多年,只要不在爷跟前当值,一定自己埋头苦练。并不是奴才夸口,能将十石大弓挽满之人,怕中军将士里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骄傲地仰起脸,脸庞干净而青春洋溢,像个大孩子。

齐奢却叹一声,注目里满是惋惜,“你呀,为人浑厚,处世精明,又有长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这么个刑余之身,放到哪儿怕不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

周敦的眼睛闪动了两下,眼里勃动着洋洋英气,“爷忘了?四年前同鞑靼打那一场恶仗,奴才想随爷一起上战场,所有的将官都笑话奴才,说打仗是站着撒尿的人的事儿。爷力排众议,亲赐给奴才一套银甲胄,跟奴才说:‘好好干,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场。’那一天,奴才血染战衣,手刃敌军三十八人,从此后大家伙见到奴才,都会拍着膀子称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

的双眸笔直地凝向齐奢,“奴才虽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里从不把自己当一个废人看待,就是因为王爷从不把奴才当一个废人看待。”

一阵静寂到来,静寂里是战场上的鼓号杀喊,振聋发聩的同生与共死。主仆俩一起笑了,齐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脑袋,“起来,外头走走,今儿月亮好。”

周敦马上爬起身,双手承托,“爷最喜欢星天,一向不喜欢月亮,说把星星全遮没了,怎么忽有了赏月的兴致?”

“废话,那星星不在怎么办哪,爷还不兴瞧瞧月亮?总不成给自个闷死?”

“奴才顺着这话往下接一句,爷听听,能不能说到爷心坎里?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个,温席暖枕,聊胜于无。”

齐奢一臂甩开了搀扶,闷声而乐。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爷,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儿晚上侍寝是哪位主子哪?奴才也好早些派人准备。”

“随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爷安排了。”

齐奢将手一摆,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则往前一展,自己推开了后门。

院内一爿圆月,当头就泼下一盆子银光。他举头望月望了许久,低头时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复一日地借着无休止的忙碌想要摆脱那个念头,它却把他日复一日地抓得更牢。每当他置身于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这念头总是第一个蹦出来——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际所经历的一切:被不知谁搂在怀内,颊上贴过张臭气熏天的嘴;绣帐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贪婪,血淋淋给一只动物剥皮那样,把她剥光。

齐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对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会不会简单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记她——他做到了从一个被废的皇子爬上帝国权力的顶峰,但却做不到忘记一个人。没错,这个人仅仅是一名卑贱的娼妓,可难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动、神魂失所?难道她没有令他眼前的满月变作缺口?自那里,窥得见另一边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来他脸上。

齐奢默默地沉思着,而后终于决意,既然她是他在冥冥中所见的唯一神迹,那么他就该像爱神一样来爱她:接受一切最为艰苦的试炼,大庄严,大无畏。

身后响起了履舄纷陈,有人轻声说:“王爷,姬人小主已经到了,洗漱安歇吧。”

他回过脸,点了下头。

卧房的被衾里已等着多情温热的女人,容他卸掉男人的繁重疲惫,就如同他每日凌晨同摔角手们所进行的喘息流汗、结结实实的肉搏一样,只是这样。床,与床前明月光,这两者间是无任何关联的。

肉体的满足令睡意迅速来袭,恍惚间,他感到身边的女人被扶走,接下来会有人替她推拿穴位、喂一盅草药。齐奢听见自己打起了鼻鼾,女人大约也以为他睡沉了,悄声在那里问:“崔妈妈,王爷为什么总不许我们留孕、不要孩子?”

“嘘……”

再之后,就没有任何声息了,抑或,是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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