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当吴染踏上回途时,白热的盛夏便因某种潜流而起了变化。待七月初二,虽暑气一时不散,宪书上已是立秋节令。
抵暮,蔽日的浮云直压紫禁城。城中一进进的殿宇红河影重,如栖息于野原的一群兽,中有两头巨兽呈对峙之势,一望而知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两座建筑皆位于午门内,一座是东南角的内阁,朱漆大门的边沿已有漆皮剥落。仅一弩之距外,另一套院落则簇然一新,气象焕焕,高悬着黄地黑字的大匾,上书“崇定院”。院中环抱着三栋楼阁,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值房、客室、会揖室、文书室、机要室等一应俱全,此处就是摄政王监国的办公处所。
凡不逢三六九大朝,齐奢的整个上午大都是铁打不动地守在崇定院,值庐中批复公折、接见大臣、召开例会、午餐。他午餐吃得比常人晚,多在未初,之后马不停蹄地直趋乾清宫为少帝讲解国政。事毕,多数时候仍旧折回崇定院批阅剩下的奏折,常待到下钥才动身离宫。
今日一早送来的黄匣子极沉,匣内所装的百官奏章的正本约有五十来件,剔除了请安折,奏事折也有四十四件。偏生从早到晚人稠事杂,只能够见缝插针,下午又在乾清宫滞留得稍久,眼见已申末,手头仍剩了十来件未阅。崇定院的办公时间与内阁一样是辰进申出,值日官便照例进来请示是否还需要召见某位僚属,齐奢正当埋头批阅,一手欧体法度严谨。
“没有,叫大家都散班吧。”
于是崇定院的吏员就各自离职归邸,院内一会儿就彻然无息,只一株黄桷树在沉暮中悬根露爪,古态盎然,似一头神犬守护着窗下的主人。一遇有异动,这巨犬便马上扑梭梭地抖动起鬃毛来。
刚刚退出的值日官重入得房来,两手向外长伸着,“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您待小的通传一声,首辅大人,您不能进去,大人、大人——”随即腰一缩,哭丧着转过脸,“王爷,小的实在拦不住。”
值房内的齐奢下颚一扬,把手里的朱笔暂搁去五峰玉笔床,注目举望。来人年届花甲,身架高大,一部白须及腹,瘦硬的脸庞似石雕,连密密麻麻的皱纹亦无丝毫的拖泥带水,全都是时光的刀劈斧凿,站在那儿,是一座悍然的山岳。
齐奢直视着对方欠身而起,这一站,很古怪,竟有说不出的哪里与那老者极相似——他们原就是血亲。齐奢是他的外甥,而他是齐奢的亲舅父,已故王皇后的长兄——王却钊。
王却钊有一女为太后,有两子为阁臣,自己兼任着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是个咳嗽一声也要叫紫禁城抖三抖的人物,出场时当然会平地起声咳——“喀!”
石破天惊,一品的大红官袍巨袖生风,把手中的一本奏折直摔来齐奢的案头上,恰巧撞翻了笔架。天下至圣的朱砂笔连翻带滚地拉扯出一带仓皇的血痕,受惊避逃。
一壁侍候文书的周敦见来者不善,忙兜手前来请个安,“元辅老先生,有什么话慢慢——”
“滚,”王却钊斜目厉睇,“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敦的眼皮顿一下、又一下,垂落了。向着身后的两名小太监招招手,一道噤默退出。
大案前摆有两尊降温的冰雕,王却钊就立在晶莹的云鹤与仙草间,如云上的仙翁指点人间,伸指向折子遥遥地一点,“为何驳回?”
眼梢也不略动,齐奢秉持着淡漠的礼数,“不知元辅所说的是哪一件事?”
“哼,镇抚司都指挥使方开印出缺,早已补了孟仲先,同一天出缺的户部右侍郎王正勋,吏部所拟定的升补人选为何三番四次被驳回?”
“内阁的权责在于‘票拟’,即由阁臣群参,再由首揆先行拟答出百官的奏疏,将处理意见用小票墨书,附本候裁。主上阅毕,若同意票拟便以朱笔照批,不同意便发还。元辅入阁二十年,是办事办老的人了,怎么这点子规矩竟要来问?”
王却钊发恨一声:“这里也没别人,我劝你这套官腔就省省。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还在我这个当舅舅的怀里撒尿,这会子倒认真板起脸拿派头?哼,什么‘主上’,当今主上不过是稚龄幼童,凡事都由你这位首席王大臣代为决定,我不问你又该问谁?”
“元辅既然知道本王是首席王大臣,那就更毋需多问。论辈分元辅是长辈,可论司职,元辅为‘宰’,本王乃‘摄’,自该以摄政的意见为主。”
“喀喀,提到这个,想数年前先帝龙驭宾天时,本是由两宫太后垂帘、内阁辅政,一夜间怎么竟突然冒出个‘摄政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靠着西边才叫‘西党’,可惜古来东向为尊。”
天,是潮热的溽暑天,齐奢的语调却干冷得毫无温度:“‘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两宫太后未免吕、窦之名撤帘还政,此乃两宫之幸,亦属朝廷之幸。嗣君年幼,循例该托孤于叔王。至于本王‘皇叔父摄政王’的尊衔,凭的是当年大败鞑靼的劳绩军功。而不管是征战沙场,或厕身庙堂,本王只愿四海同心共襄我主,东西党争一说致使人心浮动,元辅若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就该问他的罪,怎么自己反带头妖言惑众?”
王却钊咄咄逼人道:“既无党争,为何摄政王监国前,六部百司的奏本在内阁往返顺畅,而摄政王监国后,凡内阁的票拟必遭屡屡刁难,以至政务蜩螗。真不知是国之福,还是国之祸。”
“国,是我齐家之国,自没有谁比我姓齐的更盼望国运兴隆。”
“盼望国运兴隆,就应敬天法祖。想我朝自高祖皇帝起,王家一门出过五位皇后,男子世代入阁参政,呕心沥血、忠心耿耿。而历代圣主也无不倚重我王门内阁,照批票拟早已成惯例,如何在摄政王这里就行不通?难道摄政王比先帝、比列祖列宗更加英明睿智?”
“本王自不敢与先帝相比,遑论列祖列宗。而元辅——才元辅说是本王的舅舅——自也不比本王的外祖父王老元辅更加英明睿智,本王的批答不如先帝的批答,元辅的票拟亦不比老元辅的票拟,‘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形势已非当年,又怎可照搬旧例?再说这次户部右侍郎的遗缺,所报的备选又是元辅的堂侄。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也,总是偏劳王家一门,朝廷于心不忍。还请元辅把这件折子拿回,再重拟来看。”
王却钊怒色大现,头一抻,与齐奢脸对脸,眉须狰狞地抖动着,“老三,我们家老四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户部右侍郎这个缺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怎么补,你自己看着办!”泛黄的眼球狠瞪了一刻,拂衣而去。
由崇定院通往内阁的大道笔直一线,王却钊目不斜视,虎虎生风地走着,老远就看到长子王正浩也一身绯袍,小跑着迎上前,“父亲、父亲!”
“说了多少次,”王却钊威喝,“在这里称‘首辅’!”
“是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王正浩低缩着两肩,折身伴老父向回走。
“喀,喀!”王却钊嗽两声,但将雪须一拢,话语便拢入了冰丝万缕,无迹可寻,“你不说已找到人选,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是,回首辅大人,”王正浩的声音同样地深不可测,躲在酷肖乃父的一挂密厚黑须后,“一直盯着,只要时机合适,立即动手。”
“快着些,我实在不能多忍跛子三一天了——”嶙峋齿缝间有一缕昏热的气,毒龙般游出。
而直到此刻,崇定院值庐内,齐奢才重拾屏住的呼吸。他讨厌威胁的口气,更讨厌威胁且难闻的口气。屋角的两钵姜花浓香馥郁,他长长地吸入一口气,鼻翼边的两道法令纹直拖到嘴角。这是另一种愤怒,因克制,而更显得森然。
由洞开的双扉中,周敦已无声踅回,一行收拾被打乱的笔案,一行偷窥着齐奢的脸色,“爷,可甭动怒,咱春秋正富,那老匹夫一只脚都进棺材了,只让他一人气去,气得明儿见了阎王爷才好,咱可犯不上陪他。”
“放肆,怎可如此侮辱当朝首辅?”喝斥一声,然而眼底分明漾起了笑意。
周敦撮手往嘴唇上拍一拍,“是,奴才错了,不该说首辅是‘老匹夫’,更不该说他要见阎王,就算首辅当真是‘老匹夫’,明儿就要见阎王,奴才也不该说出来。”觑眼再一看那边早已是哑然失笑,便也嘿嘿地一乐,“说真的爷,天天从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似的,动不动还受‘对门儿’的闲气,”朝内阁的方向扬一扬脸,伸手扶主子归座,“这苦哈哈的日子爷还不自己找点儿乐子?这一阵真累得很了,依奴才说,今儿竟把这些折子放一边,好好歇一歇,去个舒心的地儿、见个舒心的人儿。”
齐奢沉峻的面目上才露出笑纹,已生愁色,“舒心?呵,槐花胡同那地方可没什么舒心的,瞧见‘她’我倒打心底里高兴,可一瞧她那郁郁寡欢的模样,我就,唉……”怅然间,却陡地觉出了什么,提目斜向里一扫,“爷脸上有钱,你这么看爷?”
周敦凑在齐奢的椅后,一下子直起身,把一张面皮绷得紧紧的,“奴才日夜跟着王爷,却从没见过王爷这副表情,所以看个西洋景。”
齐奢笑起来,展开了两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下可好,叫你这么一撺掇,弄得我心猿意马,折子是真看不下去了。听说前几天状元郎也露面了不是?”
“正是,掌班妈妈也跟段姑娘挑明了,既绝了赎嫁的念想,也就不好无故拒客,几日间已新添了不少客人,虽没有停眠整宿的,但一夜里牌、酒应酬也是络绎不绝。”
“呵,真难为她了。”
“说不管对着什么客人,一个不称心,转身就把人撂在外头,陪两杯酒厌烦了,登车就走。旁人都只当是侍奉过了王爷所以自恃身价,哪儿有几个真正晓得段姑娘的心事?”
齐奢重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见还好,见了面反而更难受。我也悬了这几日心,今儿去瞧瞧她吧。”
周敦立时应下:“是嘞,奴才这就派人去怀雅堂通报,叫他们清场。”
“慢,不用。叫何无为一人跟着我走一趟,剩下这些折子你替我带回王府里,我去去就回。”
“这不妥吧王爷,还是多带两个人。”
“我自己利利索索的,搞那么大阵仗没的累赘。”
“王——”
“别婆婆妈妈了,我快去快回。伺候我换衣裳。”
琉璃飞檐外,暗云四合处,第一缕星光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