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大雪连下几日,终于碰上了个好天气。

这日一早,安琳琅从屋里出来,方家静悄悄的。院子里已经被收拾过,没瞧见人,她在井边拿个盆便去了后厨。灶上的火刚熄,锅里闷着红薯粥。清甜的味道透过盖子传出来,安琳琅上前揭了锅盖,里头闷着一碟酱菜和四五个白胖的馍。老两口也没用饭,估计有什么事出去了。

古代的大灶两边都是埋有吊罐的。安琳琅小时候也见过,爷爷时常会闷些水。方家是两锅的灶台,吊罐也有两个。她拿了个瓢,从中取了些热水去洗漱。

走了两步,往掌心哈了一口气。

安琳琅:“……”味道熏得她差点都吐了。

果然穷能治百病,她难以拔除的洁癖到了古代居然无药自愈了。安琳琅苦笑一声。

原主的牙齿还算干净,安家娇养的嫡女自然养得精细。不过几个月没仔细洗漱过,安琳琅洁了三遍牙,连哈好几口气,确定没有臭味了才安心。

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是老夫妇俩回来了,两人一大早去附近的山上捡柴砍柴。

家里养了一个身子虚弱的病秧子,冬日里断不了柴火。每日一大早,老夫妻俩去后山捡柴火。瞧见安琳琅在门口站着,背着厚厚一捆柴火的老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方婆子跟在后头扶,老远瞥见安琳琅就说了一句:“大冷天怎么在外头站着?”

方老汉腿瘸,他走得一高一低的,背后的柴火跟着一上一下。虽然腿脚不便,但他走得不慢:“快些进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没好透就别再外头见了风。一会儿你娘得去镇上王员外家做席面,你若无事可做就随你娘去后厨,今日玉哥儿的药就让你看。”

安琳琅知道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汤药一日三餐断不了,于是点点头。

方婆子其实有点不放心,毕竟是煎药。煎药很讲究火候的,过了会损药性。安琳琅瞧着就是一副没下过厨的样子。不过今日王员外家的席面不能推,这活计是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求来的。如今方家的家底被方老汉给花了精光,方婆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怕自己不出去赚些银两回来,等地窖那些吃食吃完,一家四口全喝西北风。

“罢了,你跟我来。”

方老汉去放柴火,安琳琅就随方婆子去了后厨。

还别说,方家不富裕,灶上的家伙还挺齐全。许是婆子靠做饭的手艺挣钱,对这些很讲究。除了垒得拿两口大灶锅,还有两个小炒锅,几个土陶的瓦罐。

煎药有煎药的瓦罐,还专门配了个小炉子。

她指使着安琳琅洗瓦罐,泡药材。一般药材是要先浸泡半小时到一小时,加水要完全浸没药材。且还得煮上两回。但也不是绝对,根据药性还得分。但方家的药罐子是要煎两回的。两次煎的药液要滤过残渣混合,分两次服用的。

方婆子怕安琳琅记不住,反复地说。一遍不够,还反问她好几个问题。见安琳琅都答得上来,她心才放下来:“一日三餐,饭后半个时辰以后喝药。”

“我省的。”

教会了安琳琅,怕耽误事儿。方婆子连朝食都没用就匆匆就走了。

方老汉放好柴火也去了镇上。家里没余钱,别说方婆子慌,一家之主方老汉也慌。那点粮食够吃什么?家里多了一张嘴,还养着个药罐子,没点银两真的睡不着。好在他年前给好几户人家打了家具,银钱还没结。这会儿匆匆吃了两口就去镇上要辛苦钱了。

安琳琅拿了把小蒲扇,将炉子拎到后厨门口开始煎药。

北边的天是真的冷,冬日里尤其冷。安琳琅哪怕坐在炉子边上火烤着,脚趾头也冻得生疼。她跺了跺脚,鞋尖破了一个大洞。又红又肿的脚趾头伸在外头,又痒又疼。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雪粒子打在木盆上沙沙地响。炉盖上的水汽袅袅,氤氲得安琳琅眉眼都有些模糊。

这是煎了第一回,拿滤布先滤过一回。隔着谁捧,她看到自己脸上肿了一大片的冻疮。原主第一次长冻疮,从眼眶下面好大一坨。

安琳琅虽然不是个爱美的,此时看着多多少少磕碜。

……算了,白捡了一条命已经是万幸,要求太多未免贪心。

水咕咚咕咚地烧着,没一会儿就煎好了。

安琳琅从柜子里取出专门的药碗,又再滤一回。将方才滤过的混合端出一碗来送去东屋。

说起来,方家虽然穷,院子却很大。从后厨到东屋,安琳琅走了好一忽儿。里头的人生病缘故,安琳琅至今还未见过她所谓的相公。她端着药碗站到东屋的门前,门还未开就感觉到里面一股热浪。怕独子熬不过去,东屋是从早到晚都烧炭盆。

安琳琅抬手敲了两下。

安静的院子,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里头还没有动静。她心道该不会人还睡着没醒?正打算再敲两下,里头缓缓响起一道男子的嗓音:“进来。”

嗓音清冽悦耳,如山间清泉,玉石相击,安琳琅猝不及防地耳廓麻了一下。

安琳琅好半天才忍住揉耳朵的冲动,推门进去。

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披着半旧袄子端坐在书桌前。窗户大敞着,光照进屋子,仿佛眷顾一般缱绻地笼罩在他身上。

男人极为年轻,二十岁上下,一双幽沉冷清的眼睛。周身冷清的气息仿佛窗外的白雪,清透又冷淡。乌发如缎,用一条半旧的丝带半束着。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什么的书籍,瘦长的手指比雪还要白。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眼帘淡淡扫过来。

鸦羽似的眼睫半覆眼睑,眼睫在高挺的鼻梁拉出一条黑线。唇色很淡,如朱墨化水晕染开,上唇峰处有唇珠。即使土垒成的土墙简陋如斯,书桌和板凳都磨损得难堪,打了补丁的衣裳都挡不住男子通身不合时宜的金玉气质。

只一个照面,极其出众的骨相给了安琳琅难以言喻的惊艳。

安琳琅木了,麻了。

好半晌,她犹豫地唤了一声:“……玉哥儿?”

男人偏过脸,正脸充分地演示了一句话“秋水为色,玉为骨”。

他淡淡道:“何事?”

“……你的药。”对着这一张脸,安琳琅有点气短。原以为自己倒了血霉,结果是别人倒了血霉。忆起自己如今磕碜的模样,安琳琅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

男人点点头:“就放那吧,多谢。”

又低下头去。手里翻着一本破旧的书,指尖被窗外的光照的透明。虽说他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安琳琅灵敏地感受到男人的冷淡。

她有点别扭。没立刻离开,反而问:“你名唤玉哥儿?哪个玉?”

翻书的男人眼睫微微一动,抬起来,安琳琅清楚地看见他的瞳色。清澈如琥珀,却有着一股别样的沉静。他似乎诧异安琳琅会主动搭话,顿了顿,道:“我名临川,临川,字攻玉。”

“哦。”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居然还取了字。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安琳琅扣了扣手指头,眉头皱得打结。

许久,许是见安琳琅没走,男子终于合上手中的书:“还有什么事么?”

“……你知道你的爹娘买我回来是作什么的吗?”

名为攻玉的男人一愣,眼睫缓缓眨动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流转,姿态是如此的从容。见安琳琅的模样,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自然是知晓的。”

“不过,如你所知,我身子并不好。能活几年,大夫都不敢断定,”男人眼神平淡如水,“实话与你说,我此生并无娶妻的打算。”

……很好,明白了。是她自作多情了:“……那我还能在方家住下吗?”

“自然,”男人又摊开了手中的书,“你的身世爹娘早于我说过。没有其他去处,只管在方家住着便是。不必担心有损,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只会请二老收你做义女。”

“……”妥帖,安琳琅没说话。

沉默片刻,她也很干脆地点了头:“那行,小妹在此先多谢大哥了。”

安琳琅如此上道儿,周攻玉不由眉头一扬。他琥珀色的双眼静静地打量了安琳琅,见她形容虽寒碜但姿态却坦荡,心里倒是有几分讶异。于是点点头:“去吧。”

“你先将药喝了,我顺手将空碗带出去。”

周攻玉视线落到药碗上,眼神微微一闪。不过在安琳琅看过来的瞬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闷下。安琳琅木着脸上前接过空碗,走之前,顺便将他桌上那壶冷茶也给拎走。

且不说周攻玉苦到心里扭曲,扭头想喝杯水盖盖味道却找不到茶壶。就说安琳琅出了东屋,正好撞见院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撞开。

方老汉满头大汗,身后背着个人,两眼生的婆子跟在他身后急吼吼地就闯进来。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就喊话:“快,屋里有没有人,出来搭把手!你娘摔伤了!”

安琳琅这厢东西还没放,匆匆出去,就看到方婆子一脸灰白地倒在方老汉的背上。

方婆子一脑门的血,她本就精瘦,蜷缩在方老汉背上只剩一小把。嶙峋的骨头连厚袄子都挡不住。安琳琅赶紧上去,方婆子裤子膝盖上破了好大一块,一边脸颊肿的老高,丝丝往外渗血。方老汉腿脚不好,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安琳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东屋那边门吱呀一声,听到动静的周攻玉也出来了。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一个大嗓门的婆子拍了大腿就喊:“我瞧就是那方伍氏干的!不然怎地方婶子前脚出去她婆媳就跟出去?为了那几吊大钱,这婆媳俩丧了良心!”

方老汉听着,搭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就是!方婶子好心带她挣银子,她倒是会使心眼儿!以为自己推的那一下没人瞧见,个烂手烂脚的白眼狼!”那婆子也不晓得方家什么情况,以为安琳琅是方家女儿,拉着她义愤填膺地就是一顿说。

原本今日方婆子按照先前说好的去王家做席面。但是前几日没推脱掉大房那对婆媳,只能带婆媳俩去王家帮厨。

婆媳俩一路上也安分,方婆子怕等会儿乱手脚,路上就指点了婆媳俩做事儿。

等几个人到了王家才知晓,王员外府上这回是出大钱找厨子做席面。盖因请了县城的大人物,县令老爷身边的第一人林主簿。这林主簿酒色不好,就好一口吃的。王家的管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要席面做得好,主厨赏二两银子!帮厨一人赏一百文。

管家二两银子喊出来,整个后厨心思都活泛起来。王员外府上这回的席面很郑重,听说是要走林主簿路子送王家大姑娘进宫当娘娘的,找来的帮厨都是十里八乡烧饭一把好手。主厨十两,帮厨才一百文,可不就是都躁动起来?

尤其是大房的婆媳两,恨不得抢占了主厨的位置。但王家管家认准了方婆子,任方伍氏说破了嘴皮子夸自家媳妇儿手艺好都没叫管家改变主意。

闹了一阵子,席面该谁做还是得谁去做。就在方婆子端了一盆菜出去洗的功夫,就出了事。井口边上不知被谁浇了一瓢水,结了冰。方婆子一头磕在井口上,头破血流。等人听到动静跑过去,井口边上就昏死的方婆子和口口声声说跟自己没关系的方家婆媳。

安琳琅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方婆子的骨头,顿时松了口气。没伤到骨头。

折腾这一路,方婆子也醒了。

刚放下就睁开眼睛。

几个人立即围上去,七嘴八舌地一问,果然是那对婆媳推的。方老汉老泪纵横,是他没用,是他护不住老婆子才叫人这么欺负。方婆子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却还宽慰老汉:“下回有什么活计,不带她俩就是了。老头子你别气了……”

她除了劝,还能如何呢?老夫妻俩膝下子嗣单薄,就一个病弱的儿子。大房人多势众,真闹起来,那一家子黑心肝指不定叫他们家吃什么亏。心里恨大房那对婆媳在其次,她更心疼银子。王家的奶奶们素来大方,只要席面做的不是太差,她们一赏也是大几吊钱:“这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过……”

方老汉去镇上走一趟,银子也没讨回来。

他此时坐在床沿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脸上也是愁苦一片。

几个婆子虽说能说道几句,但这到底是旁人家的事。见方婆子醒了,她们也该回去当差。安琳琅送几人出去,送到了门口才喊住了两人。

“不知我娘出了事,这席面如今谁来做?”

两婆子一愣,顿了顿,道:“管家估计从剩下的人里头挑吧。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这回主家的席面重要得很,事关大小姐能不能入京当贵人。管家可不敢耽误事儿。”

安琳琅点点头,“不耽误事儿,我想代替我娘接下这活计。”

话音一落,两人目光立即看过来,那怀疑的目光差点没把安琳琅刺穿。

她们上下打量了安琳琅,瘦骨伶仃一个小姑娘,胳膊比柴火棍还细。一双手搭在腹部,白嫩得就跟没用过似的。这细胳膊细腿儿能端的起大锅大勺?别火一冒出来,吓着了,回头人一头栽进去:“我说方家小媳妇儿,这做席面可不是闹着玩。你别逞能不成……”

“我会做菜。”安琳琅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比我娘做的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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