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和江见海折腾完这一遭,大部分人家都吃完午饭了。她一个人回到饲养室,淘了米开始煮饭,一想到明天就能正式办离婚,心里便感觉格外地轻松。
而轻松归轻松,她在灶后烧火时候,还是出神多想了一会江见海言行。
他们前世做了一辈子夫妻,彼此之间太熟太了解了,她明显能够感觉出来,江见海对她态度是不符合眼下这个时间点。
他们在一起说话争吵,他对她所有不耐烦神态,全部都是婚后后来他对她才有样子。如果她没有猜错,江见海只怕和她一样,也是重生回来。
如果是二十九岁江见海,他对她不会这么毫不掩饰地不耐烦,也不会这么毫不掩饰地不尊重。在两个人还没有完全熟起来时候,总归还是有些虚假客气在。
但不管江见海是不是重生,宁香要和他离婚决心都不会有任何变动。如果他真是重生回来,宁香更有理由厌恶他,并且厌恶得也更理直气壮。
如果说他没有重生,前世后来那些令她恶心回忆,还可以说和这一世他没有关系,毕竟一切都还没发生。但如果重生了,那就全是他身上抹不掉黑点。
时间可以重来,但发生过事情,永远都留在记忆当中。
因为厂长儿子回来了,李桂梅这一天都精神抖擞,脸色比平时看起来红润百倍。在早上江见海去甜水大队以后,她就佝着她那已经直不起来腰,拄拐杖串门去了。
没什么要紧事,和邻里年龄差不多几个老太太在一起闲扯,到中午回家糊弄个饭,下午仍旧出来聚在一起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这些话是永远都说不完。
而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就难免不说到吃。
中国节日全都和吃分不开,这年头国家穷,尤其地里刨食日子不好过,不会每个节日都有肉吃,但一年两大团圆节,一个中秋一个春节,肯定都是会吃上一口肉,多少而已。
李桂梅格外喜欢这个话题,因为她儿子有本事,家里向来不愁吃穿,足够别人羡慕。于是在别老婆子问她买了什么好吃时候,她毫不掩饰脸上笑,露着一排黄牙说:“我倒是无所谓,可见海回来了,必须得吃点像样。”
随后如数家珍:“我买了一条大鲈鱼,准备放锅里清蒸。再做个桂花糯米藕,阿岸阿源和阿欣最喜欢吃这个。然后么再做个扣肉,下头铺那个菜花头干,吃起来糯香得很呢。我还买了两只大螃蟹,阳澄湖大闸蟹,你们晓得哇,唉哟,做蟹粉狮子头,真是香得不要不要嘞……”
其他老婆子就这么听她说,口水都快滴滴答答流下来了。几个人默契地都给咽了下去,然后用羡慕语气说:“见海有出息,你享福呀!”
李桂梅笑着继续说:“咱家见海从小就聪明,谁看到不说长大有出息?可惜我不喜欢城里日子,他每次回来都说要带我进城去,我说不去,我过不习惯。”
李桂梅一炫耀起来就没完,她能说上半天都打不住。人家也不抹她面子,不止满眼羡慕地听着,不时还要开口奉承两句,捧得她跟老祖宗似。
眼见着太阳偏了西,有个老婆子对李桂梅说:“你买了这些菜,那得早些回家做起来了哇。做晚了,这一道一道,怕是赶不上吃晚饭了。”
李桂梅自在得很,“急什么,我家儿媳手快,做饭手艺又好,不管多少菜,她很快就做出来了。可用不着我上手,我吃现成就行了。”
人家都知道李桂梅这大半年被儿媳伺候得很好,她这第二个儿媳贤惠又能干,是料理家事能手。说真,满公社看看,也没有几个比她更贤惠能干。就是李桂梅之前那第一个儿媳,也完全比不上现在这个。
但儿媳再好,婆婆也能挑出一身毛病来。李桂梅又比一般人刁钻刻薄,这大半年没少给她儿媳委屈受。可能就是受不了了,七八天前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
听说江岸和江源去了两趟,都没有把人带回来。看样子,这回是真来脾气了。
人家闻言好奇问:“你儿媳回来了?”
李桂梅眼睛不屑地一翻,“见海都去接她了,再不回来,想死了哇?”
人家想想也是,江见海都亲自去接了,再不回来这就真是完全不识好歹了。
不过说到宁香事情,人家也有话想说,就劝李桂梅:“阿香不错,比起我们家里媳妇,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你看看你家里让她收拾,一点灰都看不到。做菜做饭手艺好,什么活都能干,对孩子也是实心地好,打着灯笼都难找。”
李桂梅冷哼一声,“打着灯笼都难找,难道不是我家见海呀?这些不是她当媳妇应该做?她但凡张牙舞爪不守妇道,咱家见海能要她?她能嫁给我们家,是她花八辈子修来福气好哇?”
人见跟李桂梅说不通这话,也没必要得罪她,再说两句也就不说了。确实他儿子有出息,以宁香家庭和条件来说,是高攀了他家。
几个老婆子又说点别,说到太阳西落压到屋顶上,才起身各回各家去。
李桂梅心情很好,哼着咿咿呀呀小曲往家走,手里拄着一支木雕蛇头拐杖。她在心里想着,到家吃完大鱼大肉,晚上再听着收音机吃月饼,这节也就圆满了。
然她走到家进了屋,却没看到自己想象中大鱼大肉摆满桌情景。情况恰好相反,她家一个人都没有,锅碗灶全是凉,她买菜原封不动在碗橱里放着。
她正眨眼发懵呢,江岸江源带着江欣从外面疯回来了,进屋就气喘吁吁问:“好婆,饿了饿了饿死了,有没有东西吃?晚饭做好了吗?今天有很多好吃吧?”
李桂梅看着江岸还没说话,江见海恰好又回来了。老少四个很默契,忙出去迎到江见海面前,江欣眨着大眼睛最先出声:“爹爹回来啦。”
李桂梅伸头往江见海身后望一望,只道:“才回来?那赶紧叫她洗手做饭吧,再晚这节还过不过了?真是有能折腾,过个节都不叫人安生。”
江见海看着李桂梅屏屏气,酝酿了一会,开口说:“姆妈,我没有把她带回来,她以后都不回来了,我已经找两边大队盖过章了,明天就和她去公社办离婚。”
李桂梅听到这话眼睛一木,眉心慢慢拧成结,“什么??”
她怕不是听错了,江岸江源没把人带回来也就算了,江见海也没把人带回来?邪门了不是?带那死女人回来不就是一句话事么?怎么还真要去离婚?
她还等着吃硬菜呢,这几天日子过得实在煎熬,她自己也嫌弃自己做饭,就等着今天这晚改善改善伙食。结果她菜都买好了,那死女人还是不回来?
江见海心里也憋得慌,他吸口气进屋,找碗倒上水,在桌边坐下来,喝一口水看向李桂梅说:“嚷着要离婚,在绣坊里当着众人面给我难堪,说我不离就闹到我鸡犬不宁,我不离还是男人吗?”
李桂梅跟着进屋,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她真要离婚?还在绣坊里当着别人面嚷?还威胁你?谁给她胆子?”
江见海把碗里水一口喝完,啪一下把碗放在桌子上。想起今天发生事,他还气得有点心梗,甚至气得想砸点什么东西。
李桂梅还是不相信,在高凳子上坐下来,手按拐杖看江见海,“我不相信她真敢离,她真不是吓唬你呢?她怕不是想作这一次,想做咱家主,爬我这个老婆子头上坐着呢。”
江见海深深吸下一口气,再看向李桂梅,“管她是不是吓唬我呢,这个婚我离定了。当初娶她是为什么?不就是听人说她脾气好又贤惠,婚后一定是个好媳妇,不会给您和孩子委屈受。现在再看看她,哪还有半点女人该有样子?既然这样,我还留着她这样女人做什么?真让她爬您头上坐着?敢跟我们一家这么闹,给她脸了!”
李桂梅当然不会为宁香说话,而且她凡事都无条件和她儿子站一边,听了这话她也气得牙痒痒,慢吸一口气接着道:“我早就说了,长得漂亮都是狐狸精。不是踏实过日子人,她就安分不下来,不守妇道骚蹄子。”
江见海和李桂梅一人一人一句,把宁香骂得一无是处。
江岸江源和江欣三个娃大部分注意力则都在吃上,江岸捡了空说:“爹爹,你和她离婚了,谁给我们做饭呀?好婆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听到这话,李桂梅老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开口就是:“小七寸,你以为我想做给你吃呢!伺候你还不满意,还没人来伺候我呢!”
江岸看向她说:“把宁阿香叫回来,不就有人伺候你了?”
骂归骂,但经历过了这几天生活上痛苦,李桂梅确实还是更想宁香回来。她虽然看宁香不顺眼,也不大看得起她,但她确实会伺候人啊。
想想这大半年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日子,李桂梅默声片刻,犹豫着又说:“家里没人手确实不行,我这老胳膊老腿,带着三个孩子,家里又有猪噜噜鸡咕咕要养,还有地里蔬菜庄稼都要打理,实在也是有些吃力。要不……先把她叫回来,往后有是时间,再慢慢收拾调-教,我有是手段,不信治不好她。”
听完这话,江见海看看李桂梅,又看看江岸江源和江欣。他当然能看出来,他娘和三个孩子都想宁香回来。宁香这人没什么本事,伺候人确实是一把好手。
要是放在旧社会,她这样女人,买回家当丫鬟是最合适,凭她条件正儿八经做大老婆,江见海还是觉得,她里里外外都配不上。
前世他跟她过了一辈子,一直都觉得她是他人生最大bug。他这样身份地位,这样条件,跟个上不了台面文盲村姑过一辈子,实在是亏。
本来他就看不上她,又在一起过了一辈子,两个人之间除了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其他什么都没有。现在再看到那张写满柴米油盐脸,他仍然腻味得不行。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人,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飘在云端上,她陷在泥地里。所以他腻味不止她脸,还有她说话语气,她锅前灶后打转样子,乃至她一切。
他心里想着这些,看着家里这老小四个,暗暗咽口气,到底没说话。
因为大队下午给社员放假,饲养室不会有人来,所以宁香吃完午饭便留在饲养室没再出去。她坐在屋里看了小半天书,在傍晚时候,林建东来喂牲口。
这次他也不是空手来,还带了些大米、糯米和鸡头米来。
他把东西放下,对宁香说:“队里今天下午分粮食,按人头量,我给你带来了。”
宁香今天心思都在和江见海闹离婚上,并不知道队里分粮食事情。林建东给她送过来了,她自然连声说感谢,给林建东倒上一碗热茶。
林建东喝了茶水,没忍住还是多八卦了一句:“听说……江见海今天上午去绣坊找你了,你们还闹去了许书记面前?”
宁香微微抿住嘴唇,冲林建东点一下头,愿意和他多说一点,“已经在离婚申请书上盖过章了,他拿去甘河大队大队部再盖个章,明天直接去公社办手续。”
林建东放下碗,其实心里也有很多疑虑和担心,不知道宁香离婚后是不是真能坚持下去。但他到底没继续再往下八卦,换了话题又问:“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就一个人在这里?”
中秋毕竟是团圆佳节,别人都是全家人在一起热闹。在这样浓郁节日氛围里,她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在这堆满农具房子里,自然就显得有些孤单凄凉。
宁香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笑着道:“一个人挺好,不喜欢那些虚假热闹。”
林建东看她不是说假话,也就没再过分操心这个。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只又说:“对了,住家船给你腾出来了,明天就能搬进去。不太大,凑合够一个人住。”
宁香不需要船大,能遮风挡雨当个住处就可以。林建东把船给她搞定了,她心里也总算踏实了下来。她要谢谢林建东,却又拿不出东西,也只能反复口头谢谢。
林建东走后,宁香心里开心,嘴角微微染笑,拿出纸笔记下林建东给她送来每一笔粮食,留作年底时候结账用。记完收起书本,再开开心心做起吃来。
她中午吃完饭时候用热水泡了桂花晾干,这时候刚好可以用来做桂花糯米藕。
这个中秋虽然没有鱼肉吃,但能吃上个桂花糯米藕,鸡头米煮个粥,还有一个鲜肉月饼,已经是甜味很浓幸福了,她心里是从未有过放松与踏实。
想起前世每回在江家过各个节,都是她一个人忙忙碌碌小半天做一桌子菜。每次都是菜还没做完,人家一家几口已经饿得不行,坐下来开始吃了。
等到她把菜全部都做完到桌边坐下,人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而她呢,端着碗拿着筷子,随便吃点桌子上被人吃剩下菜,填饱肚子就是了。
现在想想,真是伺候他们去死,就应该把锅底敲了,让他们吃个屁!
这一晚江家一家子,好像确实就吃了个屁。
大鱼大肉大螃蟹倒是都买了,但李桂梅佝着腰锅前锅后费半天劲,出锅后成品摆在桌子上,江见海、江岸、江源和江欣父子/女三个,全都同一个表情陷入了沉思。
当伸出筷子把肉夹进嘴里以后,四个人脸上沉思表情就更明显了。
江见海上午出门去甜水大队,从甜水大队回来就去找了甘河大队大队书记。找人找了小半天,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原本打算晚上多吃点,现在只觉得——
真……要……命……
昨晚和今早吃粗茶淡饭没觉得有什么,粗茶淡饭味道不就那样。但现在吃到这样大鱼大肉,他脑海里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他娘做饭很难吃啊!
但是再难吃,好东西不能浪费,所以他勒令江岸和江源:“多吃点,都给我吃完!”
江岸江源:……
把卡在嗓子里藕咽下去,江岸瞥着江见海嘀咕:“干嘛不把宁阿香带回来?”
江见海咽下嘴里吃食,心想自己已经在这种事上凑合了一辈子,不能因为一口吃,再和那女人凑合一辈子。这辈子他要寻求自己幸福,找个自己满意人。
默声片刻,他说:“以后别提了,我已经决定和她离婚了,以后她不是你们后娘。”
饭前提到去带宁香回来事,江见海态度就已经有点明显了。现在明确说了出来,李桂梅自然也知道了儿子心意。
她看着江见海问:“那你这回再想找个什么样?”
江见海捏着筷子低眉默声,脑子里浮现一张大方秀气脸,那是他学习考察那个厂子里一个年轻女工,城里姑娘,平时穿着也很时髦洋气,浑身没有半点油烟味,最近和他走得近。
片刻他开口说:“知书达理,没有一身小家子气,最好是城市出身。我和乡下女人合不来,说话三句离不开家里鸡毛蒜皮那点破事,母鸡下个蛋都能叨半天,听着就烦。”
李桂梅当然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乡下姑娘随意挑,城里姑娘也完全配得过。要不是和前头老婆生了三个孩子,也不会放低要求娶宁香这种家庭条件。
要是真能娶城里,那当然更好,叫人羡慕去!
况且这回还是宁香自己在闹,他儿子这样身份这样地位,凭什么放下身份去哄她回来?今天都去找过她一次了,她还继续闹离婚,给脸不要脸!
想到这里,李桂梅底气很足道:“既然这样,那就干脆点离掉拉倒了,咱这回不凑合,找个更好让她后悔去。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离了婚能把日子过下去。她一个女人都不怕,那我们更不怕。离了我就等着看她怎么哭,找不到男人要她,哭死她!”
江岸江源和江欣听不大懂这些事,心里还是惦记着好吃,江源睁着眼睛问:“那她到时候没人要后悔了,会回来吗?”
李桂梅冷笑,“等你爹给你们娶个城里后娘,还要她?她敢回来,我拿扫帚打断她腿,不要脸死女人!这种不能踏实过日子货色,也没人会再要她。”
江岸江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他们要是能有个城里后娘,那多有面子啊。宁阿香虽然会做饭,但她就是个村姑,什么都不懂,给他们当娘,确实没面子。
想到这里,兄弟俩也觉得找个城里后娘好,于是一起默契点头。
此时江家几口人便达成了一致默契——不受这冤枉气,她敢这么作,那就和她离!离完再找一个城里媳妇/后娘,让宁香把肠子悔青,把眼睛哭瞎!
好日子不过非要作,大苦头在后头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