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笙熬到崔沁逝去半个时辰,方闭眼。
人至暮年,原先战场上累积的伤病一桩桩复发,慕月笙晚年身子算不得太好,皆是崔沁亲自伺候,不假人手。他与她惺惺相惜,几乎是片刻不离。
他不忍先她而去,留她孤苦在世,骨头缝里又痛又冷,痛到麻木,他依然忍着,努力含笑望着他的妻,眼睁睁看着她白发苍苍安详离世,方卸下最后一点负担,缓缓闭上了眼。
灵魂离身那一刻,他飘啊飘,试图去寻找崔沁,却不知怎的,风一吹竟是把他吹去了半空,最后挂在一棵树上。
在那棵树上,他看到了很多他以往没看到的景象。
和离那一晚,她一人独坐在孤灯下等他,他亲眼看着她的神情从期待到绝望。
他的灵魂跟随雨里的马车,一路飘啊飘,覆在车檐上,看着她被崔家赶出家门,走投无路卖掉了嫁妆家当。
云碧将那只羊脂玉簪递到崔沁眼前时,他便覆身其上,他离她那么近,她的泪珠,晶莹剔透,那么大一颗颗,砸在他身上,恍惚有灼热的感觉,到最后凝结成冰。
和离后,她每一点苦,皆在他心里刻下了很深的烙印。
在炼狱里,他被这种懊悔煎熬,怎么都没法投胎重生。
他陷入了无限的黑暗中,灵魂被拉得老长又扭曲,经过漫长的昏厥后,他忽然就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盏羊角莹玉宫灯,紫檀竹纹雕刻的灯架,四角垂着花穗,花穗正中嵌有一枚玉心,上头刻着字。
乍一眼,慕月笙还没回神,意识混沌不堪,还陷入无法与崔沁重逢的悲痛中,清冷的眼角泛红,渐渐的蓄了些水光,紧接着浑身轻颤,挺拔的身子竟是有一瞬间的动摇,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突然间出现裂缝。
可没把旁边跪着的葛俊吓坏,
“爷,爷,您怎么了?”
葛俊跟了慕月笙十年,何曾见他如此,他神情正经历着极度的痛苦,眼尾被泪光拉出一抹锋锐,又恨又痛的模样。
葛俊吓坏了,身子也跟着颤抖,
“三爷,裴姑娘不会有事的,您若是心疼她,属下再派人去寻医,定能将裴姑娘医好!”
慕月笙浑身一顿,猩红的眸子抬眼,目光挪到一旁的葛俊身上,
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确切地说,是一张年轻的面容。
慕月笙晃了晃神,旋即愣住。
他直起腰身,四下张望了一眼,这里是犀水阁的书房,屋里的摆设很熟悉却又很久远。
不对,沁儿那幅灵飞经的小楷呢,他不是悬挂在东墙正中吗?
还有她送他的那盏宫灯呢,他将它时时刻刻搁在案前,每每闲暇总要摆弄一番。
这是谁送来的灯?
玉心上那个“同”字,刺入眉心。
这是裴音的字迹!
慕月笙忽的一拂袖,将那盏宫灯径直从案上掀去一侧。
灯内的油哗的一声泼下来,火苗顷刻便窜起。
葛俊这下是魂都吓没了,如同豹子扑上去,径直将那火苗给扑在身下,顾不上滚烫,将那宫灯给抱在怀里,从窗外掷了出去,丢在了院子正中。
“三爷您怎么了?”
慕月笙的举动太奇怪了。
往日他不知道有多稀罕这些书册,不许任何人在内室点灯,整个书房,除了他案前这盏宫灯,再无其他灯火,刚刚怎么不管不顾将这灯火掀翻在地,要知道,迟了片刻,烧起来便是将整个慕家的藏书阁给烧了呀。
平日三爷虽然关心裴大小姐,最多也就问上几句,派人去寻医买药,从不曾这般失态。
而且,那灯不就是裴姑娘着人送来的么?
慕月笙秀挺的身影就这般立在案后,他怔忡了许久,恍惚发觉了一个事实。
他重生了,生在“我未娶,卿未嫁”之时。
先是有些难过,可短暂过后,一种巨大的欣喜笼罩其身。
太好了!
他回来了,沁儿是不是也回来了?
他顾不上理会葛俊,径直绕过案几,沿着廊芜往院外走。
他要确认沁儿是不是还在崔家,只要她在,一切便好。
哪知步子才迈到院门,便见蓝青面带喜色疾步奔来,
“三爷,宫里的恩赏下来了,陛下与内阁商议,封您为一品国公,爷,您方才二十,便是满朝唯一的国公爷!”
一贯沉稳的蓝青,此刻眼底喜悦几乎是满溢出来。
慕月笙脚步一凝,眸眼沉冷盯着他,几乎是没有半丝表情,唯有深思。
所以,他这是刚平定废太子之乱,从金陵方归。
他记得,就在次日,皇帝下旨封赏他为一品国公,冠百官之首,夜里便宣他入宫,意思是叫他娶嘉庆公主,慕月笙以与裴家有婚约拒绝了圣意,当时的皇帝也陷在他匡扶危难的巨大喜悦里,井不生气。
紧接着他的婚事被提上日程,裴家出事了,他便找到裴音,二人合计,将她娶进门来。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月内,待匆匆将裴音迎入门,他又南下金陵,着手整顿江南赋税,推行了震铄古今的一条鞭法。
原先他不懂江南世家的牵扯,也难辨忠奸。
如今嘛
慕月笙唇角勾出一抹极冷的笑意,他袖手负后,“你跟我进来,我有事交代你。”
蓝青见慕月笙脸上波澜不惊,几乎是不带一点喜色,不由愣了愣,旋即见他已折身回书房,只得忙不迭跟进来。
彼时葛俊立在门口躬着身,拼命朝蓝青使眼色,蓝青略有些莫名,却也顾不上他,先一步跨入书房,只见慕月笙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一封手书,递给他,
“这上面的名单,你看过便烧掉!”
“这里还有几桩事,你亲自南下去办。”
有了前世的经历,慕月笙几乎是不费吹飞之力,便把如何布局,如何动手的事给交待清楚。
蓝青听完之后,一双眼珠儿几乎要瞪出来。
慕月笙打何处晓得这么多隐秘,这些事光要查怕是得费个几年功夫,他仿佛是上帝一般,将所有人都看得透透的,一切皆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蓝青压下心头的骇浪,对慕月笙越发恭敬佩服,
“属下明白了,属下即刻南下。”
等蓝青离去,慕月笙将葛俊唤进来,“你去打听一个人,记住,千万不要惊动她,不能吓到她。”
慕月笙旋即说出一个身份,葛俊惊得下巴跌在地上。
南崔家一位姑娘?
爷莫不是魔怔了?
眼前的慕月笙,莫名地透着一股沉沉的威压,明明昨日洋溢着少年的锐利,封了国公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双眸眼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葛俊顶着他冰冷的视线,不敢多问,“属下这就安排人去查。”
待葛俊再折身回来,却听到慕月笙提出一个更古怪的要求。
“去取一面铜镜来。”
葛俊差点没将腿给吓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揣着一肚子疑惑,去库房搬了一面女子梳妆用的铜镜来。
只见慕月笙静静地端详着铜镜,似乎还左右晃动了几下,盯着自个儿那张清隽的脸看了好半晌。
葛俊倚在门口,两眼望天,爷是不是在江南杀人杀多了,回来被孤魂覆身了吗?
若不是亲耳听见慕月笙对蓝青那番布置,还是那个熟悉的纵横捭阖的三爷,否则他还真就怀疑慕月笙遇了鬼。
照镜子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
慕月笙看着铜镜里那年轻的面容,心中滋生几分喜意。
崔沁临终抚摸着他的脸颊,说是想起了当年宝山寺下,郎骑高马,朝她奔来的场景。
声称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画面。
现在他回来了。
沁儿,等着我奔向你,将你迎娶回家。
慕月笙这一夜睡得井不踏实,脑海里皆是暮年他与崔沁相濡以沫的画面,他们对彼此的爱融在骨血里,融在一举一动的眉眼里,譬如现在,崔沁不在他身旁,他根本睡不着。
次日睁开眼,慕月笙也是下意识往旁边一摸,冰凉的一片,心当即空荡荡的,极为不适,他想见她。
慕月笙着重打扮一番,于箱笼里挑了一件湛蓝竹纹的长袍,依着崔沁的喜好熏了梨花香,腰间系上一和田白玉牌子,底下缀着简单的花穗,井未用奢华的锦带,沁儿不喜欢,来来回回在铜镜前折腾了许久,日上三竿方出门。
葛俊辍在他身后,狠狠揩了一把额头的细汗。
三爷定是魔怔了!
沿着石径上了外廊,即将跨出外院,葛俊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三爷,今日不去内阁了?”
慕月笙顿了顿步子,他大前日从江南回来,皇帝给他准了三日假,前世他不曾歇假,可如今朝堂那些人和事,哪个底细他不清楚,还需要费心去算计么?
“我先去见个人,晚点再去。”
哪怕不去,朝堂那几个老狐狸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浪。
上一世尚且无人能翻出他的五指山,何况这一世?
慕月笙上了马直奔崔家。
昨夜葛俊已回禀他,如今崔沁还住在安丰胡同崔府老宅,他的大伯一家买下隔壁的宅子,中间通了一道门,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她母亲在三年前病逝,父亲在任国子监司业一职,这一世希家井没有闹幺蛾子,崔沁不曾背负那样的屈辱。
岳父在世自然是极好,他也希望她能有一个家。
可见,他重生后,很多事都有所改变。
慕月笙抵达安丰胡同,正琢磨找个什么由头上门,忽然瞧见两道身影打侧门小巷子跑了出来。
走在前头的姑娘,一袭月白的裙衫,上身罩着一件浅白的小衫,梳着双丫髻,眉目如画,腰肢儿又软又细,如枝头沾着雨露的花骨朵似的,俏生生的,银铃般的笑声及近,她眉眼越发清晰,熟悉的亲昵感扑面而来。
不是崔沁又是谁?
后方跟着一脸颊还有些婴儿肥的丫头,跑起来气喘吁吁的,正是云碧。
慕月笙眉目不自禁舒展而开,长身玉立,站在胡同口子里,明媚的阳光投注在他背身,将他身影拉得老长,如同画里走出来的清隽少年。
崔沁牵着云碧跑了几步,瞧见一主一仆立在前头,挡了她的去路,不由怔住。
慕月笙侧身朝她露出一道浅笑。
崔沁算是认出他来。
三年前他状元游街,她被堂姐扯着去茶楼里,远远眺望了一眼。
他长得太过出众,自是一眼难忘。
更多的是,赫赫威名。
人人皆传他在江南杀人如麻,平了废太子一党。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沁下意识后退一步,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纯净污垢,盛着些许慌乱和疑惑,却还是大大方方朝他施了一礼,
“慕慕国公安好。”她将云碧往身后一扯,一副防备的样子,怯怯地问,
“您怎么来了这里?”
慕月笙静静观察着崔沁的神色,认是认出了他,却没有料想中的欢喜。
崔沁不是说她爱慕他多年嘛,这模样怎么都不像见了意中人的样子。
更多的是防备,好奇。
慕月笙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慌乱,他该怎么开口告诉她,他是她的夫,如今是来寻她的。
脑光灵机一动,他想起一事,温声问道,
“沁崔姑娘”慕月笙带着笑,收殓着身上冷肃的气势,“你还记得宝山寺,我们见过?”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宝山寺下,她车轮陷在泥潭里,是他将她救出来的。
崔沁美目微眨,疑惑着上下打量他,身枝儿如菡萏俏立,缓缓摇头,“慕国公,您是不是认错了,我们不曾见过”又窘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胡乱解释着,“我是状元游街时,见过你”
说完不敢再看他,怯怯垂下眸,骨碌碌的眼珠儿转溜着,等着他离开。
慕月笙一颗心沉入谷底。
她没像上一辈子那样爱上他。
他身子跟定住似的,僵立在那,眼眶稍稍有些温热,小心藏着他的难过。
或许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无妨,再追回来便是。
暗恋的滋味很苦,她不曾经历更好。
这般想着,慕月笙眉宇的忧郁散开,给自己不合理的出现,找了借口,
“是我唐突了,那日有位姑娘问我一题,我如今才想到答案,刚刚路过此处,瞧见你眉眼熟悉,还当是你,遂停下来多问了几句,姑娘莫怪。”
崔沁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还当崔家有什么事惹到他呢,那可是了不得的。
“无妨的,无妨的”
她眼角溢出笑意,如同朝露般,又美又俏。
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她现在才该十四岁吧。
嫩花朵似的,合该宠着的。
慕月笙心里又涌上满满的欢喜,这一世换他来够她。
他郑重点头,扬上清润的笑,“崔姑娘,有缘再见。”
他不敢多留,怕唐突了她,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遂施了一礼转身上马离开。
崔沁张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眸睁得大大的,等到他消失在墙头外,瞬间跟活过来似的,抓着云碧的手腕,呼啦啦地问,“云碧,云碧,刚刚没认错人吧,他真的是慕月笙吗?”
“旁人都说他是玉面阎罗,刚刚瞧着,也没那般唬人呢!”
她语气生动极了,如欢快的鸟儿,全然没了上一世那般谨慎卑弱。
这该是她本来的样子。
慕月笙倚在另一侧的墙壁,静静听着她的声响儿,直到那语调儿与记忆深处的模样重叠,他方才露出明润的轻笑,欢欢喜喜策马离开。
葛俊全程跟看傻子似的,这模样,这神情,显然是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呀!
哟哟,爷是不打算娶裴家那病秧子大小姐了吗?
太好了!
葛俊猛地拍了一下腿,兴奋之至。
刚刚他愣是偷偷瞥了几眼那崔姑娘,堪为倾城绝色,举世罕见,也就崔姑娘这般品貌,能配得上爷这样的身份。
葛俊琢磨着是否该把这桩大喜事告诉老夫人,不想主仆二人才抵达慕府门口,陈管家便躬身迎了过来,替慕月笙将马匹停好,
“三爷,郡主请您过去一趟。”
慕月笙二话不说,掀摆而入,疾步掠向容山堂。
前世母亲过世时,蒙兀大举南下,他亲自出征主持大局,那时为了不叫他分心,他母亲临终遗言,向他隐瞒了死讯,直到他大军凯旋,方晓得母亲早已过世一月,他几乎是一口血喷出来,跪在她陵墓前几日几夜不曾起身。
眼下母亲还在世,他自然是欣喜过望,只恨不得快些见到她。
慕月笙这样的人,心中再激动,面上也难以循出痕迹。
他跨入容山堂,绕到里间暖阁,三月的天气,还不算很暖和,老夫人屋子里熏着沉香。
他越过镶八宝四扇屏风,只见慈母端坐其上,正沉着脸喝丫头递过来的茶水。
他往前一步,径直跪在了老夫人跟前,垂眸掩下眼眶的热意,
“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神情紧绷,眼神别往他处,只将那茶盏往旁边小案上一搁,胸口起伏道,
“慕月笙,我明言相告,你若是娶裴音过门,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前日母子俩刚为这事吵了一架,老夫人气得胸口疼,这两日不曾阖眼,不给慕月笙反驳的机会,她当即冷声吩咐,
“我已给你相看好了一位姑娘”
慕月笙闻言百感交集,仰眸凝望她,眉心染痛,恭谨道,“母亲,儿子明白您的心意,您听儿子说”
老夫人根本不想听他搪塞,只拔高嗓音盖下他的解释,
“她姓崔,是位极为心善的姑娘”
“姓崔?”慕月笙心神当即被揪起,迫不及待道,“好,我答应您。”
“嗯?”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回眸过来瞧他,以为他闹什么幺蛾子,继续道,
“我知道你挑门第,但这个小姑娘人品着实不错,长得更是花容月貌,她曾救过我,你若是还把我当娘,便去见她一面她若不喜欢你,我也无话可说。”
依着儿子这身份地位,没有姑娘不想嫁他。
老夫人很有信心,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说服慕月笙去相看。
慕月笙细细听着,胸膛几乎被喜悦给盖住,颤声道,“我都听您的,我不娶裴音,我去见她,见那位崔姑娘”
脑海里浮现崔沁恰才的模样,嫩俏如骨朵儿,眉眼水汪汪的。
哪里来的这么妙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早日见到她,再请媒人过门,婚期一定,些许没多久,他便可将人娶回来。
正愁找不到由头搭上她,母亲真是帮了他大忙。
慕月笙神情自若跪下磕头,“裴家的事儿子已查清楚,确实如您所说,儿子现在想开了,按您的吩咐去相看一位合适的姑娘,早日娶妻生子。”
老夫人盯了他半晌,缓缓探出手,覆在他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世,狗子决定专心谈恋爱,当个宠妻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