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i)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溳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