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草堂,庞涓寻到一处僻静地方,仰面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能背诵,余下四十二篇,竟是连个记忆也荡然无存了。”
叹息一会儿,庞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尽快将此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大步回到草舍,闩了房门,磨墨弄简,一边背诵,一边抄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庞涓正自抄写,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习读回来,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面和心不和,几乎没有往来,庞涓故而并未在意,顾自伏案抄写。
那脚步却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投他的房门。庞涓一怔,刚放下笔,房门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闩得甚牢,张仪连推几下,改推为敲,叫声也传进来:“庞仁兄——”
庞涓急了,掀开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了。”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床榻,见根本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冲他笑道:“呵呵呵,我说庞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道:“发生何事?”
张仪又笑数声,指床榻道:“老夫子见仁兄大白日睡懒觉,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而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话音落处,作势就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牢牢挡住,嘿嘿笑道:“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做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今日这是头一遭哩!”
“这倒也是。”张仪连连点头,阴阴一笑,“几日来庞兄好似魂不守舍,想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庞涓斜他一眼,呵呵笑着逐客:“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要再睡一时呢。”
张仪眼珠儿一转:“庞兄不说,在下差点忘了。山外发生一件大事,在下特来告知庞兄。”
“哦?”庞涓急问,“是何大事?”
“这……”张仪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呵呵连笑数声,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急追出来,扬手叫道:“张兄——”
第三章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那个曾到张邑向张仪叫过板的吴青吴少爷,原因极其简单,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抄没不说,吴青的父亲更被秦人处死,吴青及一家老少沦为仆役。更可恶的是,吴青年仅十一岁的妹妹被一个秦国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暴。吴青听到她的声声惨叫,忍无可忍,血气喷涌,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召集旧日仆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入西部丛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许多与他有着共同命运或不堪秦法严酷的魏人闻讯,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竟然聚起数千人马,踞守山林险要,拼死对抗秦军。河西郡府两番派兵清剿,均被他们击溃。
事件迅速报至河西郡兼职郡守司马错。这日大朝,司马错将事件始末详细奏报惠文公,请旨清剿。惠文公的眉头略略一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马错一脸错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孙衍道:“公孙大人,这阵儿您可得空?”
公孙衍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人至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跟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上,分宾主坐下。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衍在少梁镇守多日,自然知晓吴青其人。河西之战时,秦人围攻少梁,吴青一家出人出钱,投入抗秦苦战,公孙衍为此甚是感动。时过境迁,公孙衍今日贵为秦人大良造,吴家却或死或走,惨遭欺凌,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好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权贵,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您来,是想求您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再无宁日了。”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