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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严世蕃!”

萧诗晴尖叫起来,那从人身子一僵,回头瞥了一眼萧诗晴,拔腿就跑。

好在他回头的一瞬间,萧诗晴已经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面目,那正是翟轶衡给他们派来的一个从人,萧诗晴记得,他名叫阿彬。

萧诗晴几步走上前去,箱子的盖子还敞开着,有明显的翻动迹象,里面少了好几张银票。

保留犯罪现场的意识使她没有上前去动,而是又唤道:“严世蕃。”

话音一落,严世蕃那间房的房门便开了,男子还穿着单衣,靠在门边满脸不耐烦:“萧诗晴,大半夜的喊什么?”

萧诗晴咳了一下,才说道:“有人、有人偷你的钱……”

第二日清晨。

宅子的正厅里,跪着那个名为阿彬的仆从,严世蕃坐在上首位,目光轻悠悠地往下望。

翟轶衡站在阿彬旁边,语气激烈地为自己辩解:

“说阿彬偷了银票的,也不过只有萧姑娘一个人。小阁老,你难道就不曾想过是这女子在血口喷人,诬陷他吗?”

严世蕃嘲弄地笑了一声:“我的人,我自己清楚。萧诗晴是什么性子,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萧诗晴:“……”

翟轶衡愤然道:“小阁老您想想,偷窃这种低劣的手段,不仅会给人留以口实,还很快就会被发现。他就是想贪,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偷?”严世蕃哼道,“他当然没那么笨了,他应该已经趁着昨天傍晚和晚上准备好了一沓假银票替换过去。我刚才已命人查看,那箱子里的四十万两中,已经有八万两被人从真银票,换成了假银票!”

话音落下,不止阿彬,就连翟轶衡也是一震。

“你要不然告诉我,一个奴才,哪儿能弄得来这些假银票?”严世蕃挑眉望着他。

翟轶衡勉强笑道:

“这……全是这奴才不听话,属下一定重重地责罚他。还望小阁老给下官一个面子,不要把这件事情弄僵。”

“弄僵?”严世蕃觉得好笑,“你何来的资格跟我谈弄僵二字?”

翟轶衡脸上的笑容冻结。

严世蕃语气阴冷,“何况这银票是你给我的,盗贼便只能是你派的人。你敢说不是?”

翟轶衡长了大嘴巴:“小阁老,这是在责怪属下……”

然而,他即使还在掩饰,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实则,翟轶衡作为江西巡抚及当地地头蛇,那赌坊正是他在暗中经营,赌坊里赚的银子,倒有一多半要流入他的口袋中。

如今严世蕃赢了钱,就等于抢走了他大半利润,翟轶衡自然不高兴,便要派人抢回来。

在他眼里,严世蕃不过是一个父亲被贬了官的次辅之子,他自然没有先前那般重视。

“我知道,只不过不想省了面子上的工程,才来迎接我摆了这么一出戏。你也是看我严家失了势,才敢做如此手脚。”严世蕃悠然地饮了一口茶,却淡淡地笑了。

“属下不敢……”

严世蕃打断他:“敢偷我严世蕃的银子,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男子的语气瞬间变得阴冷:“我可以立即以刑部的名义调兵把你押往京师;也可以传信锦衣卫指挥使,让他命江西锦衣卫留守衙门将你解送京城,交北镇抚司审判!”

他从座上下来,凑近了翟轶衡,眸子中闪烁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凶狠:

“你不过一个江西的巡抚,拿什么跟我玩?”

声音愈加低沉,却愈加阴寒。

翟轶衡呆住。

他自然知道严世蕃与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关系,若这些事真捅到京城去,自己在江西官再大也不好使。

“来人,把翟轶衡关起来!”

严世蕃一声厉喝,便有七八条人影从房间后面显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身穿劲装的侍卫。

严世蕃自然不是只带了表面上那几个仆从下江南的,他身为首辅之子,每当出行,都有侍卫在暗中跟随。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此刻他一声令下,那些一路暗暗随着严世蕃到江南的严府暗卫便现了身。

翟轶衡却没有什么暗卫,他本就是孤身一个人到这里的,挣扎了两下,便被严府那些暗卫按住了肩,绑了起来。

翟轶衡心中叫苦不迭。

严世蕃若是真的将他告到京城,罪名当然不只是偷钱,他心中清楚,真正能要他命的,是他当初塞给了他那十万两银子。

严世蕃即使受贿,还内阁和严嵩保着,而自己贪赃,可是任何人都罩不住的。

堂堂江西巡抚被关起来了。江西的其他大员也很快闻得了消息,都心有灵犀地不管不问,将翟轶衡的工作交给别人来替。他们也知道翟轶衡最近的行程,翟轶衡被关,也恐怕只有那位从京城回老家的少爷才能干出来这事。然而,这位爷的势力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他们的官职和势力,撑死了代表地方,严世蕃可代表着中央。

翟轶衡被关的当天,严世蕃就给嘉靖写了奏疏,当然,偷银子的事略提了一点,主要提的,还是翟轶衡贪银子的事。

第三日,皇宫那边便有了回音,这次的奏疏批回得出乎意料地迅速,而且还是嘉靖亲自批回的——

江西巡抚翟轶衡贪赃之罪人证物证俱在,应交当地锦衣卫留守衙门火速押解京城,由陆炳指挥使亲自审讯!

七日后。

京城,北镇抚司。

在陆炳的严刑逼供之下,翟轶衡把为官以来贪污的银子已经如数禀报,共五十万两。

正在陆炳以为案子已经了结后,嘉靖却再次派人来传话——

“禀指挥使,上谕说,严世蕃在奏折中猜测,翟轶衡所贪银两数目至少有四十万两,那剩下的钱,定是进了谁的私库了,请陆指挥使务必再次严查。”

陆炳无奈,叹息一声,只得道:“传我的命令,重新提审翟轶衡。”

这时,值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了,钱衡从诏狱中快步走上前,面色多少有些惊慌:

“指挥使,翟轶衡在诏狱里死了!”

“什么?”

陆炳霍然站起身,“怎么死的?”

“据看守的兄弟们说,他是在吃了牢饭之后一刻钟毙命。”钱衡道,“翟轶衡死得时候悄无声息,就像睡着了一样。”

“有人在饭菜里下毒……”陆炳握紧了双拳。

“指挥使,诏狱的牢饭,一向是老六负责的。”钱衡在旁边略有停顿地说。

陆炳霍然盯着他,锦衣卫的诏狱一向以严密出名,凡被关在牢里的犯人,都早已被规定了自己的死期,想提前自杀或者有人想杀人灭口的事是绝不可能的,怎么会突然出现犯人死在牢里的事情。

更何况,就是因为牢饭的事忽视不得,所以陆炳特意派了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老六负责,自老六担当了这个差事以来,从未出过丝毫差错。

难不成……这老六……

不会的。

锦衣卫中别说不可能出现内鬼,就算有,也绝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亲信十三太保里。陆炳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道,“钱衡,再把皇上的圣谕念一遍给我听。”

钱衡道:“上谕说,那剩下的钱定是进了谁的私库了,请陆指挥使务必再次严查。”

陆炳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钱衡却还是不懂:“指挥使?”

“即刻给江南傅十一传信,查抄翟轶衡的宅子,嘱咐他,就是把宅子拆了,也得给我找出四十万两银子!”

陆炳说出这话,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少爷,翟轶衡死了。”

江南严世蕃暂住的豪宅中,严辛接到传信便进来通禀。

彼时严世蕃正坐在屋子里喝茶,等待着胡宗宪那边的消息。听到此,严世蕃倒没觉得什么,依然不紧不慢地饮着茶,萧诗晴倒是先惊着了,忍不住坐直身体。

“他死了?怎么会死的?”

她知道,翟轶衡不过就是贪了些钱,怎么着也不至于就是死罪吧?就算死,也死得太快了些。

严世蕃“哼了”一声,挥挥手让严辛退下,而后看着萧诗晴。

他和萧诗晴经历了这么多事,如今也摸清了她的脾性,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天真无邪得很,算得上他身边的异类,而他如今也习惯了。

严世蕃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瞧着她的反应,也不免觉得她好玩,心里嗤了一声,想着反正坐着也无事。他突然看着她:“你真的想知道?”

萧诗晴下意识地点点头。

严世蕃淡淡笑了笑,黑眸又泛起那冷然而不屑的神色:“那我便给你讲讲。”

萧诗晴咽了咽唾沫,忍不住攥紧了手指,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她。

“翟轶衡既然能贪钱,而且敢贪这么多,必定是得了上头指示的。”

萧诗晴点点头。

“既是得了上头指示,贪来的钱,必定会还给上头。”严世蕃顿了顿,“可翟轶衡偏偏自己作死,怪就怪在他不仅替上头贪钱,他还给自己捞钱,而且一留就是五十万。”

“如今他正巧被我撞见,我巴不得举报人有功,好得到皇上的青睐,好让我重新回京。”

“所以他就栽在了你手里?”萧诗晴问。

严世蕃的眸子中突然泛起隐隐怒意,也不知为什么,少女对他的怀疑让他很不是滋味,“你是不是认为这又是我做的?”

萧诗晴没说话,许是默认。

严世蕃冷哼一声:“我倒想让他死。可真相是,翟轶衡是在北镇抚司、受了上命之后死的。北镇抚司是皇上和那群太监手底下的衙门,我就算是能调动北镇抚司里的个把人,也管不了他的牢房。”

“上命?是皇上的命?”

严世蕃默认了她的问题,继续道:

“翟轶衡进了北镇抚司,一开始只招供出五十万两。他还留着银子,一是为了提醒上面他还是那个钱袋子,为了告诉上面他还愿意继续做那个钱袋子,二是因为他怕了,想保命。以防上面那人见他给自己留了钱,不再能容他,心狠手辣地将他杀了。何况依着陆炳审讯手段的狠辣,翟轶衡肯定会抵抗不住、招供出上面的真实情形,上面那个人怕自己做的这些事被公开,才迫不及待把他杀了的。”

“不想,上面那人得知他给自己贪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就真的无法再容他,心狠手辣地将他杀了。”

“那真正不能容人的,是那个人,你见过的。”

萧诗晴的眸色已经变了,严世蕃却毫不停顿,继续道:

“更何况,北镇抚司的诏狱是何等严密,怎会有外人能暗中在牢饭里下毒毒死翟轶衡?能办到这事的,只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道:

“皇上的人。”

严世蕃突然很好奇萧诗晴的反应,若她知晓了真正十恶不赦的人是嘉靖,那九五至尊的天子,会有什么表现?

严世蕃的眸子含有深意地瞧着少女:“我说得这些,你可懂得?”

萧诗晴的心里猛的被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低声喊了起来:

“是皇上纵容翟轶衡,让他贪银子?”

严世蕃嗤笑一声:“皇上岂能亲自去管。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交给专门的权贵,由他们打理,然后进贡给皇上的。这些人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谁。”

“翟轶衡通过不法手段贪的银子,多半也要上交到大内私库里。”

严世蕃又补充。

萧诗晴不说话了。

严世蕃饮了口茶,语气转为感叹:“翟轶衡是皇上的钱袋子,这事我不知道,陆炳也不知道。陆炳要是知道,便会直接让翟轶衡交出四十万两银子,翟轶衡也就没必要死了。”

“这么说,皇上还是想瞒着陆指挥使他和翟轶衡干的这些事?”

严世蕃看着萧诗晴就开始冷笑。

“陆炳毕竟是他在潜邸时就和他共同生活的人,何况当年行宫着火,是陆炳亲自把皇上从火海里背出来的,他也不能不顾及这些手足之情。”他摇摇头,“只是如今,瞒也瞒不住了,翟轶衡已经死了,以陆炳之精明,他也早该猜到了。”

萧诗晴不自禁叹了口气。

得知嘉靖的所作所为后,陆炳又会作何感想。

古往今来的百姓从来都只会觉得皇上是天下最胜明之主,罪大恶极的,全都是那些贪赃枉法的奸臣。

却不知真正贪婪的,是那个看似绝美无暇、谪仙般的天子。

她忍不住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了。她想自己刚刚穿越时,遇到的客栈老板之女小环,小环一家仅靠着微薄的收入度日,大街上还有人吃不起饭,天子却暗自横敛钱财。

她就在严世蕃身边,这个人是首辅之子,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影响大明的政局。而面对这样的朝政,这样的大明,她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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