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儿园开到家只要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路边的景色非但没眼熟起来,反而越来越陌生,最后甚至开上了高架桥。颂然问怎么回事,贺致远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盘:“之前你说喜欢吃螃蟹,我答应过要带你去吃,还记得吗?”
颂然早忘了这茬,勉qiang才找回一点模糊的印象。
他本以为今晚会回家吃饭,昨天专门跑了一趟菜市场,买了满满一篮子rou蔬,还提前包好了三十只白玉玲珑的小馄饨,这会儿正在冰箱里排队等下锅呢。
布布一听有螃蟹吃,欢快地叫唤起来:“螃蟹!螃蟹!嘎啦嘎啦!”
听这豪迈劲,一口气能吞八只。
颂然想想自己也许多年没吃蟹了,馋得慌,就没表示反对,道了声谢谢,安安静静靠回座椅上,专注地看贺致远开车。他的目光不赤luo,状似无意地停留在贺致远的右手上----这个男人连手也漂亮极了:修长而不过瘦,指节分明,指甲平整无刺,手背上有四道清晰的掌骨凸起,皮肤下是几簇青色的筋脉。
被这只手握住时,无论力度还是热度,都qiang烈得不给人活路。
颂然心里发痒,忍不住悄悄舔了舔唇面。
“别看了,我会心慌。”
贺致远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颂然一惊,触电般飞速移开目光,低下头,尴尬地瞪着自己的裤腿。贺致远无声地笑起来,在某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松开方向盘,握住颂然的手,十指相扣,轻柔地拢了拢。
车子后座堆满了贺致远带回来的礼物,布布又揪又咬,乐滋滋捣腾了一路,没等开到地方就拆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是零食、玩具和绘本,破天荒的还有一架goprokarma无人机。
拆完一堆小纸盒,布布兴致高涨,伸长胳膊,还想去拆那个最大的纸盒。贺致远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意图,及时制止了他:“别拆,那是给你颂然哥哥的礼物。”
“咦!”布布jing神一振,“是什么呀?”
颂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跟着好奇起来:“是什么?”
“一些画材,纸、笔、颜料之类的。”贺致远说,“我对你的领域不太熟,找公司的设计师帮忙挑了挑。大概二十种牌子,你一种一种试过来,觉得哪些用着舒服,以后我就给你买哪些。”
颂然怔了怔:“谢谢。”
如果贺致远送了别的什么贵重礼物,他拒之无礼,受之又不安,相比之下,画材大约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但纸、笔、颜料这些东西,买廉价货花不了多少钱,一旦开始追求档次,也是一笔可观的大数目。
他现在用的水彩纸问题很多,首先吸水xing不足,其次表面qiang度不够,影响层次感和晕染效果,也不宜反复修改。他几度想换纯棉画纸,算过价格以后都放弃了----本来挣得就不多,成本再提高一些,恐怕要入不敷出。
于是一直将就到了现在。
颂然是真心喜欢绘本cha画的,也想画出更好的作品,可纸张与颜料的价格如同一道坎,始终横在那儿----他承受不起高价消耗品,而这种被金钱拉开的差距,光靠技巧弥补不了。
贺先生为他选购的画材,想必每一种都价格不菲。如果今后这些东西都让贺先生付账,会不会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养着他?
想到这里,颂然的自尊心开始古怪地作祟,胸口又闷又涩:“这份礼物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珍藏的,可是以后的材料,我还是打算自己买。贺先生,我不能花你的钱。”
贺致远明白他的心思,手掌使力,压住他的手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别太计较这些。家人之间不算帐,以后多给布布讲几个故事,我们就扯平了。”
“不……不行的。”颂然摇头,“贺先生,我真的没有立场花你的钱。”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不介意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向你求婚。”
“别,别,别冲动!”
颂然惊得跳了起来,被安全带狠狠拽回座位上,肋骨一阵钝疼。
贺致远抽回手,双手搭着方向盘,平静地说:“颂然,这方面你不该和我分得太清楚。我们不是若即若离的同居关系,也不是泾渭分明的合作关系,我们是相互依赖的伴侣,以及家人。”
“这个……我知道的。”颂然顿了顿,“可关系近归关系近,钱的话,还是应该分开算。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亲兄弟都明算账呢。”
“如果你一定要把账算清楚,好,我帮你算。”贺致远分毫不让,“我答应付你十五天一万四的薪水,折合月薪就是两万八。这个价格只包括照顾布布,不包括照顾我。如果算上我,薪水翻倍,五万六。我可以同意经济分开,条件是,每个月月初,我都要支付你五万六。”
“贺先生,为什么非得这样呢?”颂然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应该是自己赚的。”
贺致远耸了耸肩:“那五万六就是你赚的。”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颂然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后座的布布,见他在专心拼玩具,就压低了声音,“我照顾你们,你们陪伴我,难道不是彼此付出吗,为什么要折算成钱?”
他心里紧张,害怕又与贺先生吵起来。
起初他们家庭观相悖,走了一段艰难的弯路才趋于一致,如今见了面,才牵扯到一点点经济往来,又发现金钱观不合,以后该怎么办?
贺致远倒没显出多少恼怒的迹象,依旧四平八稳地开着车。
只是在某个时刻,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颂然,你自己也说,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不擅长做菜,而你的厨艺恰好不错,将来,你会为我和布布做很多顿饭。我之前高薪雇过几个保姆,每一位都受过职业训练,讲实话,从来没有谁能让布布这么赞不绝口。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更用心,会观察布布喜欢吃什么,也会考虑他长身体需要补什么。我提了一句喜欢你亲手包的小馄饨,你就记住了。前些天打扫家里,你还做了几样漂亮的手工装饰品。”
“这些事在你看来可能很寻常,根本不必谈钱,但是,不谈不等于不存在。实际上,它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更高。如果换成保姆做,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颂然,为什么你不肯收钱,甚至不许我提给钱这件事?因为你爱我们,你是自愿给予的,而我……也想自愿给予你一些东西。”
“你喜欢画画,以它谋生。我希望你能工作得舒心一点,所以送你画纸和颜料,不收钱,因为我同样爱你。颂然,你说付出是相互的。对,付出的确是相互的,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那么一碗馄饨与一沓画纸,本质上到底有什么区别?”
颂然张了张口,答不上来。
天际铺开了大片橘红色晚霞,艳而柔暖。夕光照进车窗,给人镶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不知道为什么,颂然觉得贺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长途飞行了十三个小时,落地后又去公司忙了一下午,也该累了。
贺致远安静地开着车,半晌说:“宝贝,我不想和你吵,尤其不想为了那点钱和你吵----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远比钱重要。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我可以让步,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送你一沓纸,看着你用它来画画,和你煮好一碗馄饨,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是一样的心qing。”
“贺先生,对不起。”
颂然终于妥协了。
他明白自己再一次犯了相同的错----不光在感qing上,也在金钱上。
感qing上,他渴求水rujiao融的亲密关系,却怕投入太多,哪天被抛弃了无法全身而退,索xing心存戒备,只付出,不索求,什么都不要。金钱上,他跌打滚爬了七八年,经历过踮着脚尖走在饥饱边缘的日子,钱与尊严已然牢牢捆绑,也养成了同样的毛病----自己的付出再多也不好意思算成钱,别人的付出每一分都必须算成钱。
煮一碗馄饨、洗两件衣服、帮忙照看几天孩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怎么能开口讨钱?
可轮到对方送他水彩纸了,他却想,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十张waterford,好几百呢,怎么能白白收下?
不行的。
一定不能收。
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他始终走不出这个怪圈,说好听些是无私,说难听些,他是只把自己的真心当真心,却把别人的真心当了驴肝肺。
所以贺先生才会不高兴。
“对不起,我明白了。”颂然摩挲着冰凉的手腕,慢慢地说给贺先生,也说给自己听,“一碗馄饨和一沓画纸,本质上没有区别。只要是用了心的,都没有区别,所以……”
他抬头看向贺致远,轻松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最好的水彩纸。”
英菲尼迪驶进停车楼,缓缓倒车入库。贺致远熄了火,拔下钥匙,在指间轻盈地转了两圈。
车内安静无声。
他忽然撑住方向盘,伸手揽过颂然的脖子,从驾驶座上倾身探出去,吻住了他的唇。无声的亲吻持续了很久,直到空气开始闷热起来,后座上昏昏yu睡的布布哼唧了一声,他们才不舍地分开。
“我很高兴。”贺致远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极浓的宠溺,“宝贝,我什么都会给你最好的。”
第四十章
day1621:00
这天的晚餐吃的是全蟹宴。
贺致远订了一间雅致的小包房,主菜九道,清蒸、水煮、焗烤、油炸、生食……各种吃法轮番来一遍,加上配菜、米饭、甜点与蟹汤锅,林林总总一共摆了三十多只碗碟。
蟹腿与蟹钳都是预先拆好的,以清水蒸煮,rou质雪白剔透,红丝半裹,盛在纵向切开的红壳子里,拿筷子轻轻一挑就出来完整的一条,再蘸一点醋汁姜末,尝起来原汁原味;烘烤的蟹rou则更苏嫩,丝缕分明,无需佐料,挤几滴柠檬汁去腥,滋味极鲜极美。余下的蟹huang与蟹膏被用作炖蛋、熬粥、焗豆腐的材料,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这家店把餐盘做成了大红蟹壳的模样,又把筷枕做成了小红螃蟹的模样。布布醉翁之意不在蟹,菜没吃几口,碟子倒是玩了半天,一会儿小红螃蟹排排坐,一会儿大红蟹壳垒高高,吃饭基本靠投喂。
颂然舀起一勺金huang嫩滑的蛋羹,递到布布嘴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