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荀缉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幅书面,并
深情地吟诵着上面的字。原来,这画上所绘的,正是当年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此画乃赵台卿所绘,此字乃师宜官所提,无论是字,亦或是画,均价值千两黄金。”
赵台卿,即赵岐,乃是当时知名于世的经学家,画家。当年,汉帝自长安东归,被困于雒阳,既无粮草,又无军士,便是赵岐出面,说服刘表,出钱出粮,以助汉帝渡过难关。
师宜官则是灵帝年间,天下最有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大则一字径丈,小乃方寸千言,可是灵帝在世之时的致爱。后来,袁绍等入宫诛杀宦官,弄得雒阳大乱,师宜官便离开了雒阳,并在一年多之后,转投袁术帐下为将。
而此刻,荀缉所展示的这幅字画,正是袁术在败亡之前,命师宜官在赵岐的画上提字而成的。
“真乃世间一绝。”黑齿影寒似乎没有听荀缉在说些什么,因为她的双目,早在荀缉将书画摊开的那一霎,便被这画作给死死地吸引住了。
荀缉听了,立刻向黑齿影寒诉苦:“为了从藏家手里买到他,缉可是说得口干舌燥,这藏家最后,才愿以五十万之价,将此字画售予缉。”
“若是魏王知道,荀君如此煞费苦心,一定会对荀君,刮目相看。”黑齿影寒当然知道,荀缉想要的是什么,于是便嘴一松,将他想知道的事“露”了出来。
果然,荀缉听了,立刻眉头一皱:“将军,魏王举义兵,外降胡虏,内剪群凶,本应意气风发,可为何,会喜欢,这悲壮之作?”
黑齿影寒听了,只是一笑:“魏王之诗,君可曾听闻?”
梁祯拢共,就“写”过两首诗,一首是《短歌行》,另一首叫《龟虽寿》,其中短歌行写于赤壁之战前,那个时候的梁祯,正是荀缉口中的那个“外降胡虏,内剪群凶”的梁太师,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龟虽寿》则写于潼关之战前,那个时候,梁祯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满腔豪情,已然一副悲伤春秋的模样。
“将军说的,可是《龟虽寿》?”
黑齿影寒螓首微点,叹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魏王之心境,从此诗,可见一般。”
至此,荀缉完全明白了,黑齿影寒要将此画送与梁祯的用意,因为此刻,梁祯心中,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如荆轲那般的义士,只惜强秦已成压顶之势,已非人力可以逆转了。因而在此时,将此字画送与梁祯,方称得上是“投其所好”。
那为什么,独得梁祯器重的黑齿影寒,会在此时,突然想到要对梁祯“投其所好”呢?
荀缉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条,价值岂止千金的信息差。为此,他特意找到了,刚从三辅转了一圈回来,尚未来得及启程返回邺城的杨修。
杨修的门,并不是那么好登的,因为杨修本人不仅就出生于四世三公的顶级名门,而且年少的时候,就已经享有盛名,因此,除非你已经入了他的眼,否则,无论是携带万金来求见,还是像刘备拜访诸葛亮那样,三顾茅庐,最后都只能是白费功夫。
因此,荀缉放低了姿态,拿出一篇自己去年写的,尚未在任何场合宣读过的文章,来到杨修门前,来恳求他的“斧正”。
杨修果然吃这一套,荀缉投下拜帖的第三天,就受到了杨修的邀请。不知是不是因为,荀缉是梁祯所器重的重臣荀攸的长子的缘故,杨修对这次会面,也颇为重视——他是正装出席的。
两人先是就这篇文章,探讨了小半个时辰,而后荀缉借机取出了自己临摹师宜官的帖子,请杨修指正他的书法。
杨修也是慧眼人,一样就看到,荀缉所临摹的字之中,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于是便当即皱起了眉头,并当即问道,荀缉是依据师宜官的哪幅作品,临摹这几个字的。
杨修之所以会皱眉,是因为师宜官生性豁达,平生所写的字,极少有如此悲切动人的,因此他偶有的几幅,都是价值不菲,就连杨修这等高门之后,也无缘目睹。所以,如果荀缉手头,真的有这种真迹的话,那他杨修也是必然要一睹为快的。
荀缉见杨修中了套,便一点点地,有意无意地,透露出黑齿影寒要他找这幅画的事情来。而后,在不经意之间,反问。为何意气风发的魏王,会突然爱上,这种悲壮之作。
此刻的杨修,正沉浸在指教别人的沾沾自喜之中,因此也没有多想什么,随口答道:“骑都尉殉国后,大魏王便终日郁郁寡欢,故而方会如此易感。”
杨修尽管没有将董白试图跟梁祯再生一子的消息说出来,但这一点,荀缉也不难推断,毕竟梁昭是董白的儿子,睹母思子,若是董白再使点劲,跟梁祯再生一个,也非不可能。
当然这一切,都是荀缉自己的猜测,但很多时候,天庭中的事,靠的,就是猜测和推断,毕竟诸神做事,哪有这么容易,留下实证?
“缉君之意,董氏仍未死心,欲与魏王,再生一子?”荀绍听了荀缉的话,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就算董白真的能给梁祯再生一个男孩,这男孩也比梁武跟梁茂要小,就算日后论年龄储君,也是排在最后的。
“兔子尚会反咬,何况人乎?”荀绍的疑问,并没能让荀缉对自己的结论生疑,因为他自问对此,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荀绍拿着棋子的手,闻言在空中一滞,片刻之后,方才放下“缉君此言,亦有道理。”
“建安二十年,乌桓轲比能聚众寇柳城。闵柔不能却,故而魏王以武公子为北中郎将,率兵屯蓟城。”荀缉边说,边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至此,荀氏二子,均受命于外,内廷空虚。”
荀缉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所指出的,其实正是如今庙堂上,微妙的局势,日落西山的西州集团,盘踞在邺城,而东山再起的军勋—颍川集团,却因黑齿影寒的外任,以及二荀的先后逝世,而无人再坐镇中枢。因此,一旦在这关节眼上,魏王薨,那西州集团,是完全有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当然,这“先得月”的后果,也是十分严重的,毕竟,黑齿影寒手头上,可是握有重兵,她本人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地方,也是威望甚高。
“缉君对此,可有良策?”荀绍自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顺口问道。
怎料,荀缉听了,却只是摇头:“常言道:术业有专攻。缉非运筹之人,绍君方是。”
荀绍也不跟荀缉多说什么,直接将一个锦囊放在棋盘之侧:“此乃茂公子之赠。”
荀绍本以为,荀缉见了钱,定会眉开眼笑,而后将早已想好的计策,说与自己听。但他错了,因为荀缉根本就没有再收一笔钱的意思:“绍君,能承其重,方戴其冠,缉才疏学浅,无策可献。”
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自从来了关中之后,梁茂就一直是一副水土不服的模样,平日里总是咳嗽不断,但这,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思绪的敏捷。
“荀缉自来了关中,便异常活跃,时常出入贵胄之室,用所探之事,来谋取财帛。若对象,是我们或钟繇,则无大碍。可若是卖与孙刘,则危害不小。”
这种事,梁茂自然是不能跟荀绍说得,毕竟荀绍跟荀缉是同辈,两人的血缘,也算相近。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顾虑,向他唯一的靠山,也就是他的“姑姑”黑齿影寒说。
“缉君身负大人之令,又有缉事曹使职,出入贵胄之室,亦不奇怪。”黑齿影寒的消息,到底比梁茂要灵通不少,因此,梁茂话音刚落,她就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答案。
尽管猜测被否定了,但梁茂脸上,却没有显示出一丝沮丧,因为他还知道一件事:“五天之前,荀缉在清平钱庄中,取出了二十万现钱。”
二十万铜钱,不算一个大数目,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因为这个数量的铜钱已经是很大一包,光是提着就费劲,更不论,它有多惹眼了。
“昨日,左冯翊开出了一张铁器出关凭证。买主是凉州人。”
这些消息,每一个单独来看,都是很正常的事,就算合在一起看,常人也看不出其中的关联,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能明白,在这个时候,向官府买一张严控的铁、盐之类的物品的出关凭证的价格,是二十万钱。而混乱的凉州,正是关中跟益州之间的商贸的中转站。
“话不可乱说。”黑齿影寒终于停下了正在奋笔直书的手。
“茂亦知晓,此猜测若为假,既会得罪荀君,亦会有失大人所望。但此毕竟是国家大事,茂以为,不能因私废公。”
黑齿影寒眉毛一挑:“此话万不可向旁人提起。荀缉之事,就让缉事曹去查查看吧。”
“茂,谢过姑姑。”梁茂拱手一礼,能够得到黑齿影寒的肯定,令他很是舒心,毕竟这证明,他确实是在成长。
“茂儿,有一事,需要你来定策。”黑齿影寒放下毛笔,而后从案几上的文书堆中,取出一封信札,“近日,侯音提审杨秋,不谈汉中之事,却谈其旧部僧人忘心,家藏巨财,杀害女郎之事。要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理?”
梁茂听了,只是一笑:“不知依姑姑之意,杨秋将军,是当保,亦或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