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影寒带兵去了北州。只留下梁祯一人,和衣坐在司空府中,迎接那满园的秋色,以及不怀好意的种辑。
梁祯决定,就在这建安三年的深秋,跟汉帝身边的董承、种辑、皇甫郦等人来个了断,因为他已经受够了他们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现在,也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种辑一见到梁祯,就开始说漂亮话,什么陛下得知梁祯遇刺后,连续三天睡不着。现在见到梁祯痊愈,又喜不自胜,连连道“天佑大汉”之类的,搞得好像梁祯真的成了国之柱石,天下所望一样。
对于种辑的漂亮话,梁祯也给出了积极的回应:“并州贫苦,非陛下久居之地。如今冀州已定,祯欲让陛下先至冀州,再还旧都,不知钟兄以为如何?”
没错,梁祯主动提出要将汉帝接到冀州。因为只有这样,董承、皇甫郦等人才能一直处于他的眼皮下,说白了,就是动手杀他们的时候,也方便不少。
“司空有此心意,陛下知道后定会欢喜的。”种辑喜形于色道。
梁祯露出不待一点异色的笑容,仿佛他真的是一个一心为了天汉的纯臣。
将种辑送回驿馆后,梁祯立马去了一趟甄府,因为甄尧身上,还藏着太大的秘密。且这些秘密,除了梁祯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从活着的甄尧口中挖出来。
甄尧似乎早就预料到梁祯回来,因为当梁祯来到甄府时,甄尧便立刻命人端上热腾腾的佳肴美酒,唤来了淡妆浓抹的歌舞优伶。
设宴的地方,是在甄府后院的一座六角亭中,六角亭东侧,是碧波荡漾的湖泊,湖中划着一艘小船。淡妆的白衣佳人就立在船头,歌声婉转,如同雏鸟初鸣。六角亭南侧,是一片刚冒出淡黄色果实的海棠花。尽管,花朵大多已经凋零,但那淡淡的花香,却依旧萦绕在鼻翼之间。
梁祯直看得愣了神,因为这海棠花开的地方,正是他跟盈儿的相识之地。
“司空,司空。”耳边,突然传来甄尧的轻声叫唤,梁祯这才从淡淡的花香中回过神,并轻轻地对甄尧点了点头。
“司空,这一樽,小的敬您。”甄尧笑呵呵地举起酒樽道。
梁祯这才举起酒樽,饮下了伤愈之后的第一杯酒。其实,无论是梁祯,还是甄尧都知道,他们今日的话题,既不是这山水田园,也不是那儿女情长,而是各自的利益。
因此,三杯过后,甄尧便开门见山道:“近些年,战乱不止,我们甄家亦屡遭兵乱之祸。甄尧虽是布衣之身,但亦不敢忘忧国之事。这五十万钱,就权当尧的一点心意。”
梁祯知道,这笔钱,甄尧说是给大汉的,但其实,是给他自己的。而目的,就是梁祯明确表态,这婚嫁之事,究竟是成,还是不成。如果梁祯点头,别说先前已经交给黑齿影寒的一亿军费,就算再多给一亿,也没有问题。但如果不成,那只怕日后大家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聊的了。
说实话,梁祯并不介意跟甄尧结为儿女亲家,但他更想知道,在甄尧心中,袁绍跟梁祯,他到底偏向哪个。
“犬子若真娶了贵姊,恐怕甄兄在袁公那,也不好交代吧?”梁祯面色微沉道。
“哈哈哈,只要司空应允,剩下的事,尧一手操办,定不会让司空为难。”
“祯跟袁公,同为汉臣。理应同心协力,共赴国难。只惜……”经过将近二十年的磨练,梁祯的演技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说着说着,竟有潸然泪下之意,“算了,甄兄,祯有一事不明,还请甄兄赐教。”
“司空有话但问无妨,尧用人头担保,句句实话。”
“首鼠两端者,世人皆厌。甄兄,你就直说吧,犬子与贵姊成亲之后,袁公那边,你如何交代?”
甄尧一听,脸立刻成了铁青色,就连嘴唇,也开始颤抖,也不知他是不是被气成这样的。
“司空,这乱世人如草芥,甄家虽有几个钱,但终究亦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甄尧的表演能力,真是丝毫不亚于梁祯,因为他说着说着,不仅眼眶红了,还真的掉下了豆大的泪珠,“先父走后,尧身为长兄,肩上更是肩负了全家一百多号人的重担。因此,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
“一年前,袁公弃甄家而去。甄家上下,便已做好了被抄家的准备,承蒙司空大恩,方才有幸延续香火。司空大恩如此,甄家还怎敢有二心?”
这看似感人肺腑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只要梁祯能够稳坐冀州,甄家就一日不会变心。因为,对于这种在地方上绵延数百年的大家族来说,只有能够保护他们利益的人,才能够得到他们的“忠心”。
“时逢乱世,大家都难。”梁祯将甄尧先前送给自己的可以在甄家钱庄中换取五十万钱的木牌给退了回去,“甄兄,这五十万钱,我不拿你的,但你要如实回答我一件事。”
甄尧一听,内心登时咯噔一下,因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上官肯收钱,这事就十有六七能成,而上官不肯收钱,那这事就要么是凉了,要么就是自己出的价,还不够吸引人。
“司空请讲。”
梁祯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向甄尧提这个问题,他同样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个问题,搞不好也会让他跟甄家之间那本就脆弱的桥梁,立刻坍塌。但这世间上的很多事,从来就不是能够知难而退的,因为很多时候,就算你想退,形势,也会逼着你向前走。
“甄家一年,到底可以交多少税?”
在这个时候,小到每一个县,大到每一个州,都有一明一暗两本账簿。明账是给上司看的,暗账则是给自己看的。且,暗账上记载的东西,要比明账详尽得多。因为只有在暗账上,新任的官长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辖地到底能够在哪里收税,能收多少税。
梁祯从袁绍手中夺得冀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冀州的暗账。但就算是这详实的暗账,也有很多语焉不详之处,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冀州当地的豪强世家,究竟能够缴多少税。
甄尧一听,脸色是立刻巨变。因为这税收之事,是真正触碰到他的切身利益了,如果说此前他给梁祯的一亿钱,还只不过是拔条头发下来的话,那现在,梁祯明着问他到底能教多少税,就是在拿刀子来割他的肉!
“桑弘羊。”梁祯见状,开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桑弘羊,汉武帝所宠幸的大臣,为国敛财,与民争利的事没少做,而且他也是商贾出身。
梁祯这么说,意思就很明显了,就是要让甄尧做本朝的桑弘羊。
“这样吧,司空,您说个数。”甄尧轻轻地衣袖抹了抹肥大的脸庞,那里已经全是汗水,“桑弘羊之政,殃民多而利国少,尧实在不敢效仿。”
甄尧也算是摆明了态度,桑弘羊他是绝对不会当的,但如果梁祯提的要求还算合理的话,他也不介意配合。而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而梁祯之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甄尧的底线,是因为对付汉帝身边的公卿要钱,攻略公孙瓒要钱,抵御袁绍要钱,重建冀、并二州都要钱。而且,这每一项的开支,可都是千万起步。因此,不割甄尧的肉,难道要去抽本就几乎没有的民脂民膏吗?
“冀、青二州的三十年的盐铁专营,换二十亿的税赋。”梁祯想着,在后面又补了句,“三年内付清。”
甄尧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因为梁祯的提议,可以说是风险与机遇并存,而且两者的权重还是不分上下的,为什么?因为如果实在黄巾大起义之前,冀、青二州每年的盐铁之利,加起来是妥妥过亿的。因此在那个时候,这单生意,是稳赚不赔的。
但问题是,冀、青二州,现在可是百废待兴,每年的盐铁之利,不知还没有光和年间的十分之一。虽说,梁祯给的是三十年的专营权。但问题是,谁也不知道梁祯还能蹦跶几日,万一他没两年就倒了,那甄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且,在甄尧看来,更居心叵测的是,甄家压根就没有二十亿的现钱,要想凑齐这个数,就必须变卖田产宅院。但问题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有能力接管甄家变卖的田产宅院的,除了梁祯控制下的大汉朝廷,还能有谁?
因此,在精于算计的甄尧看来,这笔买卖,自己是稳赔不赚。而且,还是赔大了的那种。
“司空,甄家虽然有几个余钱,但亦是万万凑不齐二十亿的。”甄尧长叹道,他虽然不满意梁祯开出的条件,但却并不意味着,他要回绝梁祯提的这笔交易,因为三十年的专营权,还是非常诱人的,“不过,冀州并非只有甄家一户豪门。”
“怎么个说法?”梁祯的目标,就是收齐二十亿钱的税赋,因此如果甄尧真有办法给他凑齐,而且是在不过分压榨布衣的前提下的话,他也是可以同意的。
“甄家出十亿,余下的,由各豪门凑齐。”甄尧的算盘,其实跟那晚跟黑齿影寒谈判时一样,就是他出多少,其他豪门也必须出多少,只不过这次,他不再需要官府如数奉还他的钱了。因为这很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