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仙师指点,祯感激不尽。”梁祯站起身,对郤俭一揖到底,“祯还有一事欲向仙师请教,还望仙师勿要见怪。”
“将军请讲。”
梁祯坐回蒲团上,想了想才开口道:“仙师认为,这人能否长生于世?”
“哈哈哈。”郤俭朗声笑道,“《逍遥游》云:彭祖彭祖乃今以久特闻。可就算是彭祖,也不过八百岁便羽化而去,故而贫道以为,这世上并无长生之人。”
“仙师所言甚是在理,所以这人活于世,若不能留下点什么,那等羽化之后,便会为世人所遗忘了。”梁祯为了能够顺利说出这句话,足足用了小半刻钟来作铺垫。
因为在梁祯看来,这郤俭既然自称活了几百年,那他对这凡间的功名荣辱,想必也是看得极开了,因此真正能引起他的欲求的,就应该只剩下他耗尽一生心血来书写的学说能否在他死后继续传承下去了。
“将军此话何意?”
“不知仙师,对‘明章之治’可有印象?”
郤俭半眯着的眼睛一张,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贫道那时正值壮年。唉,可惜这清明治世,早就如贫道早逝的韶华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仙师的著作之中,定有不少篇幅是教人如何构建这清明治世的吧?”梁祯弯嘴一笑,“就如《太平清领书》中的太平世界一样。”
郤俭炽热的目光之中,立刻多了一丝戒备。
“仙师不必多虑,祯的意思是,不知仙师愿否指点祯,该如何做,才能建成这太平之世?”
郤俭打量了梁祯许久,见梁祯的神色真诚,并没有半点奸诈之意,心中也自然明白了梁祯的意思——这是一桩交易,梁祯给他的学说提供庇护,而他,则要帮助梁祯安抚辖区的民意。
“不知将军,意欲对付何人?”郤俭到底是历经数世之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贫道不过一山间野鹤,可不像张角那般,有信徒百万。”
“仙师不必自谦,试问这天下一十三州,百余郡,哪一州,哪一郡不曾听闻仙师大名?”梁祯伸手止住了郤俭的自谦之词,“仙师应该知道,张角当年之所以能一呼百应。皆因各地的豪强田连阡陌,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
“说实话,这些豪强对下盘剥百姓,对上操控庙堂,早就侵蚀到了我大汉的根基。”
“将军既然坦诚相待,那贫道也有话直说了。”这一次,郤俭没有等好久才回答,而是紧接着梁祯的话茬道。
“仙师请讲。”
“自张师失败之后,太平道已日渐式微,对这庙堂之争,也早就失去了兴趣。不过既然将军愿意替百姓着想,贫道自然会鼎力相助。只是,贫道只能替将军安抚民意,这其余之事,还得由将军自己去做。”
梁祯点点头:“祯亦正是此意,既然如此,祯谢仙师成全。”
告别了郤俭,梁祯满脸欢喜地赶回阳曲驿馆,找到跟随自己一起前来的黑齿影寒,按照计划,后者应该在明天一早,长青道坛开门之前,动身前去拜会郤俭,并从郤俭那请回几分符篆,以驱散对付那酷似张角的道人的法术。
“看你这样子,谈成了?”黑齿影寒斜靠在床头,手中抓着那本《汉书》,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后,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道。
梁祯连着“嗯”了几声:“成了,郤俭愿意助我安抚民心,这样,我们就能安心对付郡中的豪门了。”
“代价是什么?”
“我以太原太守的名义,保护他们太平道在太原郡的道坛。”梁祯说着,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不过,这也并非坏事。郤俭的威望,正好可以缓解我们跟白波军、黑山军之间的矛盾。”
白波军跟黑山军的将士,大多是黄巾军旧部,太平道教徒更是不在少数,这些人说跟梁祯的凉州军没有矛盾是假的。而郤俭的加入,则正好可以令矛盾缓和,同时给张燕等人吃一个定心丸。
“哎,你在看什么?”
黑齿影寒手腕一转,将自己正在的看的那章展露在梁祯面前:“王莽旧事。”
“扶持王莽上位的,跟后来支持光武帝的,是一帮人吧?”这要放在汉灵帝在位时期,说这话就是典型的大逆不道。
但在这汉庭的权威早随着董卓乱政而荡然无存的时候,每一个有野心问鼎中原的英豪,想必都会跟自己的亲信幕僚提起这件事。因为,要想提出“应天顺民”的口号,就必须研究清楚究竟谁才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中的那个“民”。而一百多年前的王莽与刘秀,无疑就是研究这个问题的最好案列。
黑齿影寒点点头:“王莽登基之后,颁布了一道诏书,将本被各郡豪门私占的山林沼泽收归汉庭所有,又准备重分耕地。这跟十五年前,汉哀帝限田限奴的诏书如出一辙。所以他们的结果,也都是失败了。”
“是啊,后来光武帝登基之后,也曾经试图限制豪强,可结果也只能不了了之。到了有‘长者’之称的章帝继位之后,对豪强就基本上是听之任之了。”
梁祯对这段历史也甚是熟悉,因此一开口就说个没停了:“从他们先支持王莽篡汉,后支持光武中兴这点,我们不难看出,这些人在意的,仅仅是谁能保证他们在本郡的利益。除此之外,谁在长安当皇帝,他们都不在乎。”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能如此肆无忌惮呢?”黑齿影寒问。
“还不是因为这察举制和征辟制都变味了。”梁祯叹道,“这些大族盘踞一地数百年,别说那些只身上任的外来官吏了。就连我们,带着数万大军来太原,不也差点被他们玩死了吗?”
“所以啊,这无论是察举,还是征辟,都只能从那几家之中选人。不然,这官可就当不下去了。”
“你这是只看到了表面。”黑齿影寒白了梁祯一眼,“秦汉之际,贵族之所以没落,是因为当时有一个被称为‘士’的团体,他们跟贵族一样,有一定的学问,懂得如何治理国家。但社会地位,家族势力,又远不及贵族。因此当时的君王才能利用他们来对抗贵族,便最终让贵族没落。”
“但现在,普天之下懂得如何治国的,皆是豪门子弟。就算偶有寒门贵子,被拔擢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让自己的家族成为当地豪门。”
这话,就像一阵清凉的晨风,吹散了夜里的浓雾。但当浓雾散尽,梁祯看到的,却不是那期盼已久的晨曦,凡事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乌云。
“所以这百年来,虽不时有高门衰落,但这士族的根基,却是越发牢靠了?”梁祯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压抑,于是推开了窗户,但怎奈这初秋的夜晚,却是一点儿风都没有,闷热得很。
“只说你帐下,庶民出身的,除了阿牛、华雄等寥寥数人外,还有谁呢?”
梁祯趴在窗台上,陷入了沉思。黑齿影寒所言不虚,因为单看梁祯目前的核心幕僚圈,贾诩是凉州名门,刘若是王族远支,张既十六岁即为郡吏,张郃好儒风雅,想必也是出身书香之家。黑齿影寒更别不说,人家是夫馀王的女儿,就连梁祯自己,也是出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安定梁氏。
如此算来,真正出身寒微的人如章牛,即便甚得梁祯的信任,也因学识、眼界的局限,而无法真正融入梁祯的核心圈子中去。
“我们应该建立一所官学,给出身低微的人一个机会。”梁祯转过头,看着黑齿影寒道,“如果阿牛像我们一样,五六岁就能读书认字,我相信即便他比不上德容等人,但县城里主薄之类的职务,也是可以胜任的。”
“这需要好多钱。”黑齿影寒将书卷合上,然后单手拿着它在梁祯面前一挥,“单是这卷书,就抵得上晋阳县丞半月的俸禄。”
晋阳是个万户大县,因此它的县丞是年俸四百石,妥妥地超过全国十分之九的人了。可就是这等的收入,一年也买不了几卷书,由此可见,对于普通的农夫而言,幻想顿顿吃肉明显比幻想读书认字要实际多了。
“而且,要是被州中的豪门知道你要办官学,只怕我们的下场,会比太师更惨。”黑齿影寒叹道,“并州四战之地,他们随便跟哪一个结盟,就能置我们于死地。”
“我们的可选择的策略,还是太少了。”梁祯恢复了远眺的姿势,“要是我们能多控制一个州,就不用天天看他们的眼色了。”
“冀州。”黑齿影寒脱口而出。
梁祯一惊:“天下诸侯最强者,莫过于袁绍。上党一战,他只不过派了一路偏师,便让我们府库空竭。如果我们此刻跟他决战,只怕大军未出太行山,太原就已经乱了。”
“如果你击败他了呢?”黑齿影寒反问道,“那你就能占据并、冀两州。再凭这两州之力,拉出五万大军,幽州将一战而定。”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诱人的计划,因为只要掌握了幽并冀三州,青州也将不战而定。得了青州,梁祯就将成为这片土地上巨无霸一般的存在——雄踞河北四州,拥兵百万!
“我现在就派人去跟伯珪兄联络,到时候伯珪出幽州、青州,张燕出常山,我等攻邯郸。不愁他袁绍不败。”梁祯下定了决心。
因为,相比起连遭董卓、李傕、郭汜之乱的关中,袁绍手上未经多少战乱的冀州,确实更为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