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脑袋可能有问题。
小鱼覤眼观察着一下子抱头朝天大喊着,一下子又弯腰捶地顿足,看起来非常悲痛与懊悔的青年,同时不动声息地谨慎后退。
虽然对于自己不小心毁了对方肉汤一事感到愧疚,但是女孩并不想跟他──一个武者──扯上任何关系。
她早就注意到那被当成杆子吊架着铁桶容器的白色长剑。那漆白的、纹有云纹的剑鞘不知道用什么材质所制,苦经炭火烤烧也没有任何被熏黑的地方。
不过,真正让小鱼判断对方是武者的,并不是这把奇妙的长剑,而是青年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磅礴、雄厚,但不慑人。
就像强风声势治大地荡来,但是待它真正扫在脸上时却如微风般清爽俐落,带着几分柔润干爽之感。
“贼老天,你索性一剑杀了──”
啪哒!
突然,清脆的响声从女孩脚下发出。那声音虽然微弱,但依然足以惊动青年。
“咦?”
青年似乎这才发现旁人的存在,惊疑的单音从嘴里泄出。
紧接着,长发不一而显得杂废无章的发束在空中荡出漂亮的弧度,他扭头看了过来,深邃如无际穹空的檀黑眸子依循因果咬上女孩的紫瞳。
一瞬间,紫色倒映在黑色里晕开。
两种颜色似融非融,透着一种微妙的玄妙感。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有些邂逅,全在于那一眼对视。
“你……”
几绺翘起的发丝滑落在轮廓清爽的脸庞上,青年眨着眼睛打量着女孩瞧。他眸子里驻映着狼狈不堪,浑身是血,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女孩身影,伴随视线的移动而显得明晃不定。
迎着那清澄的视线,女孩莫名地觉得时间无限地延伸。对方视线的彼端似乎绑了个钩子,钩住了自己的双眼。
事实上,两人其实并没有对视多久。
两人互相打量了几秒后,青年便像是发现了什么般嘴唇渐渐地抖动起来。
“是你!”他指着女孩,露出相当愤恨的表情,“是你把我的汤给撞翻的!”他如此指责。
“呜……”
觉得对方是要找自己算帐,小鱼转身就想逃之际,青年一个箭步上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一口气就跨越近五米的距离,逼至她的眼前。
“哇,还想逃!你得赔我!那可是用我千辛万苦才抓到的鱼和野猪,历经七七四十九夜的精心烹调,好不容易才煮成的‘此应天上有’的汤!”
青年抓住女孩的双肩,硬是将她扳向自己。
这白痴在胡说什么?女孩肩上的伤口受到刺激,眉心随即拧了起来。“放开──唔!”她使劲甩开青年的双手,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终于痛呼出声。
“嗯?”
青年错愕地低头瞥向自己被甩开的手掌。那上面满是女孩伤口流出的血。
“你的血?”
他视力不佳般眯起眼睛再度端详女孩。
这次他端详得更仔细,视线经过女孩身上的伤口时──不论有没有被衣服遮住──都稍微停留了一段短时间,好像是在估测伤势一样。
“哇,刀伤和剑伤吗……不对,更像是被某些碎片划伤的。”他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然后才换上意味深远的口吻对女孩说,“你伤得不轻啊。”
这不是废话吗?只要不是瞎的,应该都能看出来了……女孩实在是懒得吐槽眼前的蠢蛋,反倒是挺想回骂一句:“你脑袋伤得也不轻。”
“撞翻了你的汤我很抱歉,但是我没办法赔你真的很对不起。”
冷淡地解释了一句,小鱼姑且撑着膝盖稍微半躬身算是表示歉意。
“哦,粗茶淡饭,不足挂齿。”
青年一反之前的态度,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说好的“此应天上有”的汤呢?小鱼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态度转变,一时怔愣在原地。
“反倒是你的伤……呃……”
青年挠了挠后颈,像是找不到措辞般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几度张嘴,最终从中吐出的只是一个无奈的叹息。
“你……是武妖吧。”
问句中夹杂着些许迟疑。
但女孩直觉地认为那并非是因为他不敢肯定自己真正身份之故,而是更类似于在犹豫该不该问的样子。
对于他这个问题,小鱼既不回答也不点头,只是瞥了不远处的林木阴影一眼。
青年见状,又挠了挠后颈。那看来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弄痛你真抱歉,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就当扯平吧?你撞翻我的汤是无心之失,我碰到你伤口弄痛了你也是无心之失。”青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论调,猛地击掌一下,“哎,这不是刚好扯平吗?”
他连连点头的模样,仿佛就在说自己真聪明。
而小鱼依然没有理他,还是瞥了相同方向一眼,不过也同时移动步伐,挪移向一个能够让青年刚好挡在她和她视线所落之处中间的位置。青年的脖子一直跟着小鱼转动,仿佛视线真的钩在了她身上一样。
“是神刀派吧。”
青年突然举步上前,趁着小鱼的注意力还在他处,抓住了她的手腕抬起,把衣服往上一捞,露出底下葱管似的纤幼手臂。
仿佛一触即断的手臂上,有一条从肩膀延伸至前臂的刀伤。
伤口是被刀尖擦过所造成的,皮开肉绽的外观十分狰狞,哪怕只深上些许,应该就足以见骨了。
“下了好重的手啊……”青年蹙起身上唯一算是整齐的眉,定定地注视了小鱼一瞬间,“不痛吗?”
痛。
很痛。
但是小鱼不说,反而抽回了手。
“不要随便碰我。”
她嫌弃地说,青年便嘟哝一句“这又有什么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鱼接着问,歪头的模样反映她那些许的好奇。
刚才追杀自己的男人确实自称是神刀派的长老,可是这个不在场的青年又怎么知道呢?
“是刀法的样子啊。”青年口吻明朗地说出了奇怪的字眼。
“刀法的样子?”
“刚猛中带柔的样子。也只有神刀派的刀法,才会这样一沾即走。换成是别派的,你这手估计就断了。”青年忽然一脸苦相,“当然,或许还有类似的刀法我没见过,不能一口断定就是了。”
这古怪的蠢蛋难道是见多识广之辈?说不定,还很强?小鱼感到几分讶异,然后才惊觉自己忘记了仍身处险境一事。她知道自己该马上转身就逃的,结果却没忍住与偶遇的青年搭起话来。
很神奇的一件事。
小鱼也不知道原因,她将这归咎于自己的心血来潮和毫无危机感,并就此暗自责斥自己。
“我──”
小鱼想说自己得走了,但遭到青年打断。
“于是,答案呢?”
听见他意味深远的语调,女孩本以为他在询问自己他猜得正确与否,但举目一看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压根没落在自己身上。
青年微眯着眸子,正眺望女孩所警戒的方向。
他也发现了一直在窥探这边的男人了吗?既然知道有男人的存在,为什么还旁若无人地与自己搭话?细嫩的唇微微张开,小鱼感到些许意外。
谢通天从树下阴影中步出,映着斜阳余辉的冰冷刀锋,慑得女孩缓步后退。
“贯云剑纹。”
男人看了青年吊在腰间的玉佩一眼,不无惮忌地吐出这个字眼。
“贯剑云纹……”女孩反刍着。
青色的玉佩上,雕刻了一把贯穿云朵的利剑,但又不显气势凌人,反而给人一种剑之璀璨锋芒尽数隐藏在云雾之下的感觉。
“你是洛阳天璇宫的人?”男人眯着眼睛问。
“很明显,不是吗?”青年摊开双手,天蓝的大衣袖子轻晃如流云,“我想着啊,我这身衣服已经足够明显了。”
面对青年带点调侃嘲讽意味的回答,谢通天表情稍微僵住。
“的确的确。”
几身后,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显然是用上真气了,豪快笑声带着穿透胸膛的震撼力。
小鱼受不了那种如重槌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身上的感觉,“嗯……”地轻吟着,捂上了耳朵。她觉得体内某种东西的流向受到了影响,开始横冲直撞起来。本已惨遭蹂躏的身体难以承受体内的压力,女孩“哇”的一声,就是一口鲜血吐出。
眼见女孩的苦况,青年眉梢一挑。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他只是拂了一下袖,落在地上的白色长剑便像用到牵引般腾空而起,自动返回主人的手里。
“不是我说,你笑得挺难听的。”
讽刺对方的同时,青年拇指灵活地往前一推剑环护手。被藏在鞘中的剑刃瞬间弹出一段,璀璨的辉芒就再也藏不住了,如破晓的一刻闪出极为耀眼的白银流光,转瞬而逝。
长剑在震。
那清鸣的短啸锋锐无比,“斩”去了男人的笑声,女孩因而获得解放,瘫坐在地,急喘着气。
谢通天见自己的试探被轻易破解,嘴角一度抽搐起来。
虽说是试探,但是他刚才已经用上七、八成力道,没想到那青年只是浅露一手就将之化解了。
男人不认为是青年本身的实力过人,觉得他的能耐是得益于天璇宫功法之精妙,刻意忽略越威力强大的武术学起来也是相对困难的这一点。
然而不管如何,谢通天至少是不敢再小瞧这位与自己遥遥相对的青年了。
“呵呵,不愧是天璇宫弟子。”谢通天反握大刀,朝青年拱拳,“在下神刀派长老谢通天,不知道小友是师承于天璇宫的哪位?”
“干嘛?”青年用小指挖着耳朵,看也不也看谢通天一眼,“刚才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来着,现在又想跟我套近乎了?”
青年屈起小指,吐气吹了一下指头。
“你觉得合适吗?”
谢通天异常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真会有耳垢弹向自己般。
女孩眼力很好,能够百分百肯定刚才青年压根就没有真的去挖耳朵,就是做了个动作。她不认为谢通天留意不到这样子的细节。
“我已先自报家门,小友却如此侮辱,这难道又合适吗?”
“别人自报家门,于礼,我确实也应该回应。”青年煞有其事地点头说道。
然后,他神色突然一变,露出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可是啊,也得看看对方有没有资格嘛,是不是?”青年对谢通天投以征求同意的眼神,“神棍──呃,你是神刀派的长老来着?”
似乎是已经忘记了谢通天的“家门”,青年一脸茫然地询问。
“你……”谢通天气极反笑,“看来天璇宫的人也不过如此。”
青年耸了耸肩。
“要是让我师父听见,你肯定就被拆骨拿去煎了……嗯?”青年一愣,然后哂笑了一声,“噢,说不定是油炸?”
你师父是什么恶鬼吗?小鱼表情古怪,怀疑青年师父听见这一番言论后,可能不会拿谢通天怎么样,反而会先把青年给宰了吧。
联想到青年一边喊着“师父饶命!”一边仓惶地逃跑的样子,女孩不合时宜地微微弯起嘴角,无声笑了。
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谢通天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涌到喉头的怒火。
“我不和你口舌之利。”
谢通天对青年说,举刀遥指女孩:
“这孽畜杀了我的弟子,此仇不报实在枉为人师。”强烈的杀意藏不住地裹在男人的声音和眼神里。大概是想起弟子惨死的瞬间,他的手在抖动着。
青年愣住了片刻,接着半侧头瞄向女孩。
“真的吗?”他的眉头蹙得更为深刻。
女孩没有出声,青年似乎是把这个反应当成默认处理,“哈”地大吐了口气。
“哎呀哎呀,这下子事情难办了。”
略显轻佻的话语出自青年的口中,可是他说话时脸上却写满了忧郁,半垂着目光。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青年轻声呢喃着。谢通天闻言,目光一冷。
“哦──你的意思是?”
“这姑娘还欠我一些东西。”青年指了指一旁洒在地上的肉汤,“汤,她撞翻了我的汤还没赔我。”
“所以呢?”男人冷笑。
“你的弟子也杀了不少武妖了吧。最近是‘武妖试练’,我们都杀不了不少武妖。”
青年笔直地回望男人,凝视对方的清澄双目沉静不己。
“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一阵沉默后,他语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