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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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大俞的帝都。
天子脚下,城门巍峨,进出城门的行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昭显了帝都的繁荣昌盛。
此时,一辆毫不起眼的简陋马车缓缓地驶到了城门外,远远地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
片刻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马车里响起,不多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掀开车帘,一个六旬老妪探出头来查看。
老妪相貌普通,装扮更是普通,身上不过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褙子,然而那双老眼,却是无比的犀利精悍,里头装下的,是浸润了大半辈子的智慧与历练,里头波澜不惊,只需一眼,仿佛就能看透这世间的一切。
前头驾驶马车的五旬老汉低声通报了几句。
过了片刻,老妪将帘子落下,重新返回马车禀告着:“城门外不知何故被堵住了,老杨头已前去打探,小姐不必忧心···”
见车上两个孩子面露憔悴,顿了顿,老妪一向严肃刻板的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些许缓和,老妪语气放缓了些,道:“此番从山东行至京城,赶路月余,横竖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小姐莫要心急,若是倦了,可与小少爷在马车上稍作休憩片刻,放心,一切还有老婆子我在了···”
此话一语双关,既为安抚眼下的境遇,仿佛也为那不可预知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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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嬷嬷···”
少顷,一道软糯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回应着,软软糯糯的音调十分好听,只是嗓子仿佛夹杂些少许的疲倦。
此女孩儿唤作纪鸢,刚满八岁,虚岁九岁,原本是躺在软榻上闭目歇息的,马车一停,她就缓缓睁开眼了,不知是睡的不熟,还是压根就没有睡着。
纪鸢容貌秀丽,肌肤白嫩如雪,眉眼如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隐隐还透着些许婴儿肥,瞧着面相气度料想着本该是个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鲜活娇憨的女娃娃才是。
只不知何故,此刻小脸倦怠,那双盈盈如水的杏眸里没了一丝光泽,身上的衣饰也素雅得可以,全身上下没有佩戴一件鲜亮的首饰。
纪鸢身边还躺着一名三四岁的黄口小娃,面色粉嫩,生得白嫩软糯,双手握拳从软被里探了出来,粉嫩的小嘴一下一下的吸允着,仿佛在梦里偷吃的好吃的东西,一脸天真无邪,不知世事。
纪鸢时不时低头替小娃牵一下被子,拭下额角温度,明明还尚且稚嫩的小脸上,已经慢慢地褪下了天真与烂漫,取而代之的是越发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周全与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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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纪鸢本是山东祁东县上一名教书先生的女儿,身旁这名三四岁的小娃是纪鸢的弟弟,唤作纪鸿儒,取自谈笑有鸿儒,字仲谦,小名鸿哥儿。
两姐弟的名字都是他们的教书先生爹爹起的。
纪鸢一名,则寄寓着女儿一生能够像天上的纸鸢一样无忧无虑、开心自在。
纪家祖上光耀,虽算不上什么簪缨世家,却也出过进士、秀才无数,实乃名副其实的书香世家,只纪家子嗣单薄,到了纪鸢父亲那一辈,只剩下其父一脉单传。
其父纪如霖学识渊博,满腹诗书,就是性子过于迂腐了些,加上考试诸多不顺,一连着几次考试发挥失常,又加上身子羸弱,蹉跎十数年后终于放弃了考取功名之愿。
后纪如霖被尹氏施了一碗水,对其一见钟情,如愿娶其为妻,成亲后,夫妻恩爱,不久生下了长女纪鸢,娇妻在侧,娇女在膝,纪如霖渐渐解下心结。
几年后,纪如霖兴致上头,便在家中开辟了一进院子做起了教书先生,虽未曾如愿考取功名,心中多少有些失意,但好在妻子温柔贤惠,一双儿女聪颖伶俐,生活虽平淡,但日子却也过得甚是美满幸福。
岂料世事难料,天公不作美,原本和美温馨的四口之家在一年前突然遭遇了天大的变故。
一年前,体弱多病的纪如霖忽染重病,缠连病榻数月,纪家散尽千金,寻遍整个山东名医,然纪如霖的身子却病倒如抽丝,依旧一日差过一日,终究没能熬过来,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撒手人寰去了。
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纪如霖乃是家中的底梁柱,此番病故,对于家中余下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与黄口小儿来说,便犹豫在青天白日里投下了一颗炸雷,炸得整个纪家飘零不稳,摇摇欲坠。
纪尹氏本就是个以夫为天之人,纪如霖缠连病榻时,纪尹氏整日忧心愁苦,已是急得害了半副身子。
丈夫这一走,纪尹氏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迅速枯瘦,病倒如山倒,竟然连一双苦命年幼的儿女也不管不顾,没多久,竟也紧跟着丈夫去了,留下这么一对孤苦无依的苦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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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子嗣单薄,并无多少亲近姻亲,族里的一些个族亲都已是出了五服,自纪鸢祖父过世后,与族亲来往就不多了,此番,纪家遭遇如此变故,更没有族亲乐意与之走动。
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已算是山穷水尽了,却未料,更加火上浇油的还在后头。
在纪尹氏刚过了头七的第二日,忽有一群凶神恶煞之人上门前来讨债。
为首是一名年过四十,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大汉手中捏着一张五百两的欠条,说是纪家这一年多来的借据,此番是特意前来讨债的。
这大汉唤作王霸子,乃是祁东县上臭名远扬的一名混子,整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偏偏此人生得肥头大耳,孔武有力,无人敢轻易开罪。
据说以前在镖局打过杂,还跟穷凶极恶的土匪真刀实枪的干过仗,干的可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
王霸子欺凌纪家无长辈撑腰,一进门二话不说,当场就让八岁的纪鸢将借的银钱悉数归还,否则就要强行占了纪家这座百年的三进宅院,将纪鸢两姐弟给赶出去。
家中何时何地向何人借了这么多银钱?缘何纪鸢从未听母亲提及过此事,是以,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讨债者,八岁的纪鸢一脸无措。
自纪如霖夫妇相继去世后,家中银钱也基本所剩无几,最后的银钱也都全部替纪尹氏办了后世,家中除了这诺大的院落,已是相形见绌。
而丧事办完后,八岁的纪鸢便已自己做主,将宅中十余奴仆遣散回乡,唯独留下同样孤苦无依的六旬老婆子徐婆子与之为伴。
此时此刻,整个纪家,除了这二主一仆,便只剩下这空空如也的宅院呢,哪里还有什么银钱能够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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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霸子明显是有备而来,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讹上这纪家,见纪家只剩下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当即便要挥棒将纪鸢姐弟俩赶出家门。
就在此时,一向沉默不语、刻板寡言的徐婆子忽然站了出来,挡在纪家姐弟二人跟前。
这徐婆子原是在纪鸢尚且还在娘胎里时被纪氏夫妇领进家门的,尹氏即将生产,需要请人照料,见徐婆子无亲无靠,孤身一人,索性直接将她接进了家门。
徐婆子处事周全,行事周到,纪鸢从小由她手把手带大,就是性子古怪冷漠了些,全府上下的丫鬟仆人都怕她,有时候就连纪鸢都有些憷她。
徐婆子往日里除了照看纪家姐弟,其余任何事儿一概装聋作哑,全然不作理会。
此刻,却见她微微眯着眼,直言不讳的挡在了纪家姐弟二人跟前,盯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厉声道:“放肆,混账东西,竟敢在咱们纪家撒野,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徐婆子面对着这群凶神恶煞之徒,丝毫未显畏惧,反倒一直气定神闲,全身上下一派淡然,气势尤在王霸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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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这架势倒不像是个等闲的粗鄙婆子,王霸子一时被徐婆子的气势给稍稍怔住了,只见他
犹豫了片刻,指着徐婆子道:“你是何人?”
徐婆子双手置于身前,一举一动都颇显章程,只见她目露威严,冲着王霸子微微挑了挑眉道:“老婆子我乃是京城一品国公府霍家二房主子跟前的教养嬷嬷,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接两位小主子入京的,京城显国公府,当今大俞第一国公府,岂是你这等宵小之徒能够开罪得起的,还不速速给我滚出纪家大门,否则——”
说到这里,徐婆子侧眼,看了纪鸢一眼。
纪鸢立在徐婆子身后身子还在隐隐发抖,得到示意后,只极力压制着颤抖着身子,忽然咬牙伸手往王霸子脸上一指,一脸骄矜蛮横的喝斥道:“否则,否则我就···就让我姨母将你们全部乱棍打死,让我表哥调遣军队屠了你们全村!”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娃,嘴里竟然吐出这么恶毒的话,全然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官家大小姐才有的模样。
王霸子明显被徐婆子跟纪鸢所说的话给震住了,只见他微微眯着眼,似信非信的盯着徐婆子瞧了许久,然后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对他怒目瞪眼的女娃娃身上瞧了许久,纵使心存疑虑,然而——
“即便是皇帝老子欠了钱,也得给老子还上,老子再宽限你们几日,若是敢诳了老子,老子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王霸子是个见惯了世面之人,并不敢鲁莽冒险,撂下这一番狠话,就领着十余人离开了纪府,却仍然派了两人守在纪家附近,倘若她们说的是假话,怕是难逃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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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霸子一行人离开后,纪鸢身子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徐婆子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纪鸢立马紧紧拉着徐婆子的手,一脸担忧道:“嬷嬷,你说···你说姨母会派人来接我跟弟弟吗?”
尹氏离世前,派人给京城唯一的亲人送了信,托人照顾纪鸢姐弟俩。
徐婆子与纪鸢方才所言虽不假,到底是托大了。
纪鸢的姨母压根算不上是国公府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显国公府一名不受宠的姨娘,膝下压根没有儿子傍身,不过是一名跟纪鸢年纪相仿的女儿罢了。
本就不受宠,如何还能容得下纪鸢姐弟这两个拖油瓶呢?
更何况,还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姨母,谈何亲情而言。
徐婆子也不能保证,只难得伸手替纪鸢撂了撂额角的碎发,微微眯着眼,安抚道:“会的,如若不然,大不了老婆子我就领着你们到京城走一趟,主动去国公府寻亲。”
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所幸,最坏的境况并没有让纪鸢碰上。
十日后,京城来人了。
纪鸢姐弟二人拜别了已故父母,离开了从小生活的故土,奔赴千里之外的京城投亲,从此,人生逆转,迎接她的,将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