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府是一座十分小巧别致的院落。位置虽略显偏僻,但胜在清幽,王妙渝独居在此,倒也正合适。这些日子,有表哥时时上门关照,她只觉心中无线欢喜,再别无所求。
唯有一点不好,从那日端午节后,表哥就忙了起来,登门不似最初那般频繁,就算来了,人也时时走神,心不在焉。
王妙渝心中酸楚,十分不是滋味,她反复思量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一日里隆重梳妆,又命人布下一桌佳肴,特地郑重下帖子请了薛定倾来。
薛定倾应约而来,见面就笑了:“你我兄妹,哪里还需要下帖子。难道是有人欺负你么?”
王妙渝笑了:“有表兄时常照顾,谁敢欺我?”她亲自将人请入座位,又提了壶亲自斟酒,“只因端午之后都不曾和表哥好好说过话,就特地请了你来。这青梅酒还是当日姨母教我的法子,府里恰好有梅树,我采了青梅酿的,今日才开封第一坛,酿的时日还不长,味道不够沉,只勉强能吃得。表哥快尝尝,和姨母的手艺相比如何?”
薛定倾饮了一口,目中流露几分怀念之意:“阿渝心灵手巧,不比母亲酿的差。”
王妙渝又亲自捏了筷子布菜:“当年姨母在时,什么都喜欢教给我,我也都跟着学了一些,只是那时年纪还小,学得都不精,只能勉强得一两分精髓了。”
“阿渝何必自谦,你的手艺的确比我母亲强多了。若是她今日还在,定也会如此认为的。”
王妙渝笑容满面:“那就好。我就知道,姨母定也是不嫌弃我的。”她悄悄瞥了薛定倾一眼,道,“起初还不知道,直到在宫里看到宋妈妈,才知道原来表哥和皇后表嫂还是旧相识。”
薛定倾持杯的手猛地一顿,些许浅青的酒液洒了出来,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滴。他放下酒杯:“你在宫里,想必见过她许多次了。”
王妙渝自出宫后,从未对薛定倾提及皇后此人,这还是头一次。她微微笑着,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对面之人的异样:“最初皇后嫂嫂住在椒房殿时,常常去两殿请安,自是能常见的,后来她搬去紫宸殿侍疾,因照顾皇帝过于繁忙,便只隔一两日才会去请安。”
“什么?!”薛定倾定定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你说她……搬去了紫宸殿?”内宫之中的事情传出来的不多,消息也滞后,椒房殿修殿这种动土的大事自然有人耳闻,但皇后去紫宸殿侍疾之后的事情就不怎么流传出来。
“是啊。”王妙渝替他把酒满上,嫣然笑道,“这事情满宫皆知。原本是侍疾,后来皇上好了,但椒房殿在修缮,她索性就住在紫宸殿里了。这事虽不合礼法,但皇上自己心甘情愿,两殿也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更不好置喙了。这说来也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吧,从前也有宠擅专房的后妃,却不曾听说有哪一位能长居紫宸殿的,虽说椒房殿修得极为精美,但以我之见,帝后如胶似漆,怕是日后即便修好了也不一定会搬回去呢。”
薛定倾手一紧,咔咔几声,酒杯碎成了渣。
王妙渝急了,忙过来看他的手掌:“可有伤到?”
薛定倾一把收回手:“你继续说。”
王妙渝顿了一下,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她坐回旁边:“每每见他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叫人好生羡慕。帝王之爱,尽数钟于一人。听闻皇帝为了她,已经向两殿许诺此后再不纳妃。两殿喜爱皇后,自然同意了。先帝孝期才出不久,再过一两个月定然就有佳音传来。大乾的皇嗣国本也有了着落。”
薛定倾猛地一拳砸在桌上,沉重的花梨木桌狠狠晃了晃,落拳处裂出几道深深的裂痕。他接着一脚踢过去,桌子翻倒,一桌菜肴盘碟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狼藉。
王妙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表哥发狠,那暴戾的样子把她吓到了,不由自主站起身退了两步。
薛定倾冷冷看了她一眼:“是宋妈妈告诉你的?”
王妙渝背心一寒,站都有些站不稳,强自镇定道:“我见她居然跟在皇后身边,好奇问了几句。她说,是表哥特地求她去照应皇后的。”
薛定倾冷笑一声:“多事。”
他站起身要走,王妙渝一慌,忙冲了过去拉住他的手臂:“表哥。她如今夫妻和谐,情深义厚。你又何苦……”
“阿渝。”他打断她,“我要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做妹妹的,管不到我的事。明白吗?”
“但是……”王妙渝怕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忙脱口而出,“但是她已经命不久矣。你又何必把时光虚掷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呢?”
薛定倾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如铁块,他转过头,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妙渝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是皇后自己告诉我的。”其实这事是王温告诉她的。但她故意想让薛定倾误会,便撒了谎。
“她是如何知道的?”果然薛定倾并没有怀疑。
“宫中太医诊平安脉诊出来的。皇后嫂嫂自己早已清楚,只是瞒着皇帝一个人。她说,即便余生所剩无几,也想留在皇宫里,死在他身边。如此才算圆满。”
薛定倾心口剧痛,他早年在沙场也曾有过些伤,一时心神震荡,气血沸腾,牵引了旧伤,血气上涌,便咳出一口暗血来。
“表哥!”王妙渝吓得不轻,忙扑了上去。
薛定倾一掌将她推开,她身娇体柔,被推得摔在了旁边贵妃榻上,身上倒是无碍,只不巧额角撞伤了,鲜血流了下来。
薛定倾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异乎寻常地凉,仿佛是一个死人看过来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王妙渝吓得瑟缩了身子。娇弱的美人缩成一团,十分凄凉可怜。
薛定倾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他用手背擦过唇角的血痕:“阿渝,我说了,做妹妹的,想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哥哥的私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转身往外大步离去。但毕竟是至亲,终究还留有几分恻隐之心,在门外对崔红缨道:“她受伤了,你留下来,照顾到她康复后再回去。”说罢,自顾自走了。
之前王妙渝将人都支了出去,众人并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只知道表兄妹两个突然吵了起来,而且异乎寻常地激烈,连桌子都掀了,人也受了伤。
崔红缨心中暗喜,但真看见王妙渝额角都摔破了的惨状,不免也兔死狐悲,叹道:“表姑娘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那人不能提不能说,你还故意去碰逆鳞,瞧,果然不好了吧。”
王妙渝被表兄一番发作,又羞又气,更有汹涌的恨意,正愁无处发作,这卑微的婢女居然敢在这时候来冷嘲热讽,简直可恨,她反手一巴掌甩在崔红缨脸上,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奴婢也敢来嘲笑我?给本县主滚!”
崔红缨被当众掌掴,气得眼睛都要冒出火来,本就是又醋又恨的仇人,如今更是恨不得当头给她一刀,但她性子再烈,这两年跟在平国公府也被后宅之事磨得平了,晓得了眉眼高低,知道身份悬殊,根本不敢在贵人面前撒野。即便心里已经活活撕了王妙渝,面上也只能忍气吞声,咬牙跑了出去。
两人这一闹翻,王妙渝大病了一场。
从前好时还不明显,如今一时遇见挫折,许多不如意就尽数涌了上来。
“咳,咳。你说什么?”王妙渝倚在床头,“你说刘太医不肯来?他与我多年熟识,怎么可能不来医我?”
一个仆妇站在床边,为难道:“其实小的连刘太医的面都没见到,门房听见我报是县主府的人,就不让我进。他说刘太医去英国公家问诊去了,恐怕今日没有空看别人。”
“你可说了我的封号?”王妙渝追问。
仆妇道:“小的反复强调了,但那门子却说,这京里的县主足有上百,谁有那功夫一一记得谁是谁。”
王妙渝心中一阵寒凉,闭紧了眼:“那你去请梁太医吧。他家的门只要带足了银子就能进得去。”
那仆妇喏喏答应,退了下去。
婢女扶着王妙渝慢慢躺了下去,她挥挥手命人退下,自己昏昏沉沉看着帐顶。这床并不是从前用惯的上品紫檀木,而是次一等的。帐子也不是御用贡纱,略粗糙了,不如从前用的那般轻柔绵软。连这间房子的布置,自己的穿戴饮食,也都比从前逊色了不止一筹。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安慰自己即便次了一等,可自己得到的是真正的自由,还狠狠报复了当日的仇人,这是任何稀世珍宝也比不上的。但其实,心里并不是不失落。
这段时日,除了去平国公府,或是由薛定倾陪伴出门,否则她绝不迈出院门一步。京里是如何议论她的,她都猜得到。但总归皇帝肯庇护她,给她体面。别人即便指指点点,也不敢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关起院门,就能把一切非议挡在门外,自得安生。
可是直到现在,自己的仆人连一个当日随叫随到的太医都叫不来,这种落差清晰地摆在眼前,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她付出了名声和前程,到底得到了什么?
郁结难解,她病得更重了。薛定倾虽然生气她窥探自己私隐,但毕竟是视若亲妹的亲人,他断不会真的放下她不管。从下仆处得知刘太医家门丁狗眼看人低的事情后,他亲自打上门,把刘太医从后院抓了出来,强行带到县主府给王妙渝医病。
良医几服药下去,果然病情就好了许多。王妙渝见薛定倾肯为自己出头,以为他回心转意,心中愁郁顿时散了一半,好得更快了些。
但因薛定倾有事要忙,不能日日陪在身边,就命了崔红缨陪侍。
王妙渝当初失态时打了她,如今就露出十分后悔的样子,不但软下身来赔礼道歉,还投其所好送了两幅金头面,崔红缨得了脸面又得了实惠,自然雨过天晴,两人重归于好,似乎情分也更深厚了几分。渐渐地,崔红缨往来两处府上已是稀松寻常,她和县主府的下人们也混得十分熟了。
“唉。”一日闲聊时,有个婢女叹道,“县主府明明入项有限,县主却还常常要这要那,都是最好的那些,可那都是顶级人家才能享用的东西,咱们不过比中等人家略好一些,若不省俭着用,怕是下半年就要无米下锅了。”
崔红缨听得发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连县主都不操心,你有什么可着急的?你这么忠心耿耿,难道还想步前人的后尘,死得凄惨么?”
婢女们吓了一跳,纷纷问她是怎么回事。
崔红缨四下看了看,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听说,县主的本家王府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之前跟着她一道进宫的两个婢女,都稀里糊涂死了。不然你们以为她一个大家闺秀为何是孤零零一个人出宫进府的?连个侍女都没有。”
婢女们面面相觑。
“我还听说,其实,是这两个人知道县主太多私事,县主怕她们嘴不稳,亲手掐死的。”
婢女们倒吸一口凉气。
“若不信,尽可以派个人去王府后巷打听打听,自然什么都知道了。所以啊,你们差不多面上尽到就够了,趁着她还有钱,能捞多少是多少,攒够赎身银子,不然她哪日又不高兴,没准又要打打杀杀。”崔红缨看了眼不远处王妙渝的卧房,娇艳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沉沉的笑。
这日之后,谣言犹如洪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县主府,日日在绣房修养的王妙渝却浑然不知情,薛定倾见她府里支应渐渐露出窘态,便将自己多年积蓄取了一半来相赠,也是赔礼道歉的意思。但王妙渝却会错了意,心中再度欢喜起来。
王妙渝本就诸事不顺,便将薛定倾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定要死死抓住才甘心,她一心扑在表兄身上,连从前的淡然从容都没有了,人变得急躁焦虑起来,对婢女们也多不假辞色,全然没有留意到周身下人们的变化。
直到这日,薛定倾忙于京郊大营之事,已有三四日不曾来探望了。她心中苦闷,早早就熄灯睡觉,临睡前,床边照例点了安息香,但这日的安息香闻过后,却睡得格外沉,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一个婢女揭起纱帐唤了几声,不见她有动静,便大着胆子又推了一把,果然见她毫无反应,大喜道:“成了。”她忙跑到桌边,重新点燃了灯盏。
屋里亮灯,远远的院墙上有人看见了,忙跳了下来,恭恭敬敬道:“世子,好了。”
后巷里一辆马车已停了小一刻钟,此时车帘一掀,梁王世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眼这略显狭小的院子,冷笑了一声:“既然你要栽赃到本世子头上,那本世子索性就做成此事,免得被人嘲笑我担个虚名。”说罢,手一甩,跨入了县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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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做番外吧,本来计划作为正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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