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水草开始疯长,大漠深处即将迎来一年中牛羊最肥美的几个月,在深处的深处,有几座最大最华丽的帐篷,这就是王庭的所在,其中一座帐篷位于一座小丘的山阴处,离主王帐稍远。
和别的帐篷在大漠风沙中满是尘灰不同,这座帐篷外表显得极为干净整洁,显然帐篷布时时清洗更换,门前垂着层层薄纱,地上铺着乾朝江南最好的红线地衣,又软又厚,脚踩在上面犹如踩在云朵上一般柔软,这种地衣即便是在乾朝,也是一寸千金的高价,非顶级富贵之家轻易也不可得,一般的富贵人家得了一块两块,也大多用来装点主厅,但在这数千里之外的北漠,居然奢侈地铺满了整座帐篷。
帐篷内以银红轻纱隔成数间屋子,俨然是乾朝北正屋,中天井,左右厢房的格局,堂上铺着裀席,设着屏风,燃着熏香,一个绝色的美人正倚着凭几,懒洋洋翻看着一本书,她头上挽着堕马髻,身上披着紗衫,看起来肌肤饱满红润,美色逼人,唯有眼角几道被脂粉巧妙遮掩的细痕才能看出年纪已经不算小。旁边西厢房的位置,蛮族衣饰的乳母们正带着几个孩童玩耍,其中有个孩子才刚刚断奶没多久,眼巴巴地趴在乳母身上,见愿望不能得逞,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美人正看到酣畅处,被个无知幼童打扰,顿时不悦地抬起头,扫了轻纱后朦胧的人影一眼。和蛮族人灰色的眼睛截然不同,她脸上赫然是一双黑眸,眉眼间氤氲着薄薄一层水汽,犹如江南清晨迟迟不散的水雾,即便是不悦的神色看起来也依旧柔和绵软,不见半点火气。
但即便如此颜色温柔,几个乳母都噤若寒蝉,忙将各自负责的小主子抱在怀里,那哭闹孩子的乳母尤其受到惊吓,忙将他抱了起来,死死捂住了口。
“知牙这是怎么了?”那美人问道,语调甜而糯。
“回留真王后,他这是刚断奶还不适应。”乳母跪在地衣上。
留真王后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牡丹金步摇微微颤动:“既然是不想断奶,那你就抱出去喂吧,什么时候他不想吃奶了再给他断奶。他是左贤王的儿子,身份尊贵,别说才一岁,就是十岁二十岁,想吃奶难道还要拦着不成?”
乳母不敢反驳,忙抱着孩子出去了,在门前刚好和一个年轻窈窕的灰眼妇人撞上,那妇人看了眼她怀里的孩子,懵懂的孩童还渴慕地揪着乳母的衣领,半点没有看向自己的生身母亲,乳母很是尴尬:“小夫人。”
小夫人点点头,摸摸那小娃娃的头,便绕过他们往帐内去了。
“阿夏。”留真王后见她来了,直起身喊了一句。
左贤王的小夫人阿夏却是规规矩矩行了个跪拜礼,才起身关切道:“王后娘娘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蛮族王庭并没有娘娘的称呼,也没有太后的说法,留真王后是前一任蛮王留真的王后,依照蛮族的规矩她在老蛮王死后其实就该做了新蛮王的妻妾,但她不肯如此,便搬出了王帐区,在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小丘暂且住了,只让人们以老蛮王的名字,称呼她留真王后。而小夫人这声娘娘和这些从乾地而来的礼仪正中了她的心思,听着耳内也分外顺耳,让她脸色也好了许多。
“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雨季快到了,虽然气候会湿润很多,但到处湿漉漉的总是不痛快。总不如旱季,虽然干燥了些,但是帐篷内多放些水总会好些。”
阿夏笑道:“旱季虽好,但干燥得厉害了皮肤到底会难受,王后若嫌雨季不舒服,便让她们多在账内放些木炭,臣妾再去调些祛湿的熏香,近日胡商们路过,我家大王买了几斤龙涎,正好用来调香孝敬王后。”
留真王后的笑容里终于有了几分真切:“难得你还惦记着我的喜好。”
阿夏感激涕零:“王后不但对我恩重如山,还将知牙养在身边,让他能平安顺利成长,这莫大的恩典,妾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她说着,忍不住眼圈一红,“大王另一个奴婢生的儿子前几日刚刚夭折,也不知是哪位姐姐的手笔,臣妾看在眼里,简直要对王后您的未雨绸缪感恩戴德了。您就是知牙的再生父母,日后若他有弟弟妹妹,还要请王后一并养育,好解了我的后顾之忧。”
若不是留真王后眼线众多,早早便知道了这些年左贤王膝下新生儿女凋零其实是这位阿夏小夫人的功劳,恐怕也要被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给哄骗过去了。有谁能信这妇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是个狠角色呢。不过,左贤王儿子越少,知牙的地位也就会越高,对其养母留真王后而言只有好处,她也就乐得丢开了手。
“你知恩图报,我也十分感动,要知道这蛮族里总归是得势忘本的人多,休说寻常人弱肉强食,纵然是父子兄弟之间厮杀也是寻常事。知廉耻明恩怨,这终归是你长在乾地的好处。”
阿夏笑道:“臣妾从前只是乾朝一个小秀才的婢女,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总觉得乾人虽文弱,这套仁义恩德的说法却是颇有见地,与咱们蛮族的规矩各有千秋。”
提及蛮族,留真王后眼波间流露出一丝轻蔑,冷笑道:“什么各有千秋。”她将书本合上,仍旧倚回凭几上。
王后说冷脸就冷脸,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阿夏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忙笑道:“长夏将至,季节变迁,这些时日最容易身体不适,王后可有叫大夫来诊一诊平安脉?”
王后漫不经心道:“你认识我这几年,还能不记得我的规矩?我从来不长用一个大夫,不过用一两年就送走了,横竖乾地里大夫多如牛毛,杀完再抓来就是。新大夫过几日才能来,这几日先对付着过吧。”
阿夏如今在左贤王帐中最得宠,消息也灵通得很了,知道这送走明面上说是送回乾地,其实都给了蛮族勋贵们当了狩猎游戏里的猎物,这位留真王后虽然是乾朝权贵人家出身,自幼熟读诗书,甚至在蛮族王帐里也仍然保持着乾地的作风,但是在蛮族这数十年里,也不可避免染上了他们的凶残风气,视乾人性命犹如草芥。
她心里冷笑不已,面上仍旧是一派感动:“王后果然仁慈。”
留真王后点点头,又道:“过些日子王就要派人入乾和谈……”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蛮王枯迭几步走了进来,他满身酒气,醉眼发红,气喘如牛,一见了留真王后便如恶狗见了骨头,话也不说便扑了过来,几下撕开了王后身上的绫罗衣裳,便附身上去。
因事情突然,阿夏还在帐中没来得及退出去,她忙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枯迭一抬头看见这妇人也颇有姿色,身形也轻盈可爱,顿时动了几分心思,留真王后见他目露垂涎,怕坏了自己的事,忙忍住痛娇笑道:“她是左贤王的帐里人,还生了左贤王的小儿子,大王若要,得先问左贤王肯不肯给。”
她与蛮族女子截然不同的软声慢语顿时勾回了枯迭的心思,他打了个嗝,酒臭喷了王后一脸,□□道:“又不是王妃,不过是送来送去的物件,有什么肯不肯的,等本王先让你怀个孩子,再去问左贤王讨要就是了。”说着,动作越发大了起来。
阿夏怕惹留真王后事后羞恼迁怒,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牵着马刚绕过小丘,就见远远的一个人骑马而来。到了近处一看,原来是留真王后所生的独子,前任留真蛮王的三儿子刻莫。
刻莫策马而过,并未打算停留,看方向是往留真王后的王帐去的,阿夏忙叫住了他:“四王子。”
刻莫如今的封号是左鹿王,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喊过他的旧称,他勒住缰绳看了过来。
阿夏忙低下头:“殿下,大王……大王在帐中。”
她只觉得头上的视线陡然尖利冰冷,犹如箭刺在背,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刻莫收回视线,看了眼稍远处的王帐,默默地调转了马头,却并未马上离开。阿夏也不敢走,只好沉默地站在旁边。
“听说,你从前住在乾地?”阿夏正心中猜疑,突然听到一声问话。
她忙笑道:“回殿下,我是个弃婴,被边城一个老秀才收养,后来有胡商路过,便买下了我带回了大漠。”
“听说乾人自认□□上国,懂礼义廉耻,父子兄弟泾渭分明。你一个乾地长大的女人,想必会在背地里嘲笑我母亲吧。”
阿夏忙道:“妾万万不敢。乾人虽然有礼仪,却弱不禁风,咱们蛮族杀他们犹如杀羔羊一样容易,狼自然是强过羊的。所以,我觉得还是我们蛮族的规矩更加优越,比他们更好。又何必去理会那些迂腐的做法……”
“闭嘴,你这蠢货。”刻莫突然恼怒起来,一鞭子抽到阿夏身上,然后驱动骏马,往来时路疾驰而去。
阿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手臂上火辣辣的疼,她冷冷盯着刻莫远去的背影,直到人影都看不见,才转身跨上自己的马,往左贤王在王庭的帐篷而去。
夜里星垂四野,左贤王才醉醺醺地回了自己的帐篷,阿夏松了头发,头上随意挽着堕马髻,身上披着轻薄的纱衫,若是留真王后见了她这样子只怕要大吃一惊,和白日里保守普通的蛮族妆束不同,如今的阿夏姿态慵懒魅惑,居然也模仿着王后穿起了乾地衣衫。
左贤王坐在旁边,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笑看着她。阿夏笑道:“看大王这样子,定是有什么喜事。”
左贤王哈哈一笑:“夫人一向聪明,你猜猜看是什么事。”
阿夏撇嘴道:“这还用猜,王正准备命人南下和谈,你是王身边最重要的心腹,这样的美差除了你还能落到谁头上?”
左贤王得意一笑,来了兴致,凑过去就要行事,阿夏却嗔怪着推了他一把:“受伤了,不成。”
左贤王不悦道:“怎么会受伤?这王庭谁还敢让你受伤?”
阿夏委屈道:“今日王去了大王后那里,四王子不高兴,就给了我一鞭子。”
左贤王闻言,眯起了眼。阿夏察言观色,便继续道:“依我看,这四王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乾人那些蠢规矩,非说要让我们去学乾人的礼仪伦常,还要推行文字历法,这有什么可学的。我们蛮族什么时候讲究过那些,刻骨卷木不也好端端活到了现在。大王后没开个好头,非犟着不肯入王的王帐,闹着要当什么太后,四王子也随他亲娘,学了一身乾人的臭脾气。现在二三两位王子虽然躲去了西边,却也还是心腹大患呢,她偏要在王庭闹事,一点不知道体恤别人。”
左贤王不屑道:“她犟就犟,随她去,你可别多事去劝她。”
阿夏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如果王刚即位的时候她就从了,王那时候正在兴头上,说不定就要立她当王后了,这左贤王的位子弄不好就要归她儿子,现在是大王你的妹妹却珠当了新王后,你当了左贤王。这对咱们家可是好事一桩。我自然不敢多说一个字。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王后的脾气,她什么时候会听人劝。”
提到大王后,左贤王脸上露出几分暧昧的笑意,阿夏哪能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顿时不开心道:“也就你们这些男人吃她这一套。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不过跟我是一样的人罢了。”
左贤王哈哈一笑:“谁叫你比不上她美丽。美丽的女人能做王后,不美丽的就只能当奴隶了。”
阿夏冷笑一声:“既然大王如此看不起我这个奴隶,那我还是回羊圈去住吧。反正大王帐篷里多的是漂亮女奴,也不差我这一个。”说着起身就要走,她这使性子的模样神似留真王后,左贤王最爱她这一点,忙拉了一把,她半推半就,两人滚成了一团。
一夜过后,阿夏身上满是红紫伤痕,她到底不是北地长大,生得细皮嫩肉,几年下来还是没有土生土长的蛮族女人结实,这样的伤痕,她也曾在留真王后脖颈衣领缝隙间偶然瞥见过。她们两个表面光鲜,其实背地里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苦楚。
阿夏平静地穿好衣服,这时,心腹侍女凑了过来:“小夫人,昨夜西边帐篷那个女人不小心滑了一跤,出了血,叫了一夜,今早上就死了。大王也没说什么,我就叫人把她的尸首丢出去喂狼。”
阿夏笑道:“做得好。今晚我是不行了。如果大王还要人,你就去服侍吧。大夫说我生知牙时难产落了病,以后怕是生不了孩子了。知牙总要有弟弟妹妹帮忙才能和他的哥哥们去争。以后你生的孩子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他的亲弟弟妹妹了。”
侍女感激极了,狠狠表了一番忠心才退了出去。阿夏知道,这个侍女已经被王后却珠买通,成了对方的眼线,但是她一点也不介意,这些阴私手段若能从此在蛮族王庭流传开,伤及蛮王子嗣,对她而言只有痛快。从很久以前,她的心就黑了,再没有是非善恶,只有深深的恨。
几天之后,许是枕头风的作用,蛮王枯迭最终下令,同意左鹿王刻莫的建议,创设文字,研习历法,由刻莫主持。
又过了两天,左贤王奉了王命,亲自前往南方乾朝上京,与乾人王朝和谈。而左鹿王则以南下借鉴乾人文字历法经验为名,乔装与他们同行,并不公开身份。
临行前,留真王后殷殷叮嘱阿夏:“你一向是左贤王的贤内助,所以他也最宠爱你,既然要让你同去,你便去吧,这两个侍女你也一同带去,她们都是乾人出身,路上好帮你打点,家人都在我手上,你只管放心用。知牙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
阿夏笑吟吟接下了留真王后给的侍女,转头却珠王后有样学样也送了好几个奴婢侍女来。阿夏一概都留了下来,转头便将人全塞进了左贤王的帐篷,左贤王人逢喜事,乐了几天,直到不能再拖延,才领着阿夏一路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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